第1章

    金秋时节,天高云远。

    御花园里,几株老桂花树今年开得格外热烈,馥郁的香气像蜜糖,路过的人吸上一口,都觉得齁嗓子。

    桂花树下,一班伶人正在排练曲目。琴萧鼓筝,箜篌羌笛,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十分引人入胜。

    然而,比乐声更清脆空灵的,是中央那名花旦戏子的唱腔。

    姜宝瓷一身桃红戏服,腰间水绿丝绦勾勒出窈窕身段儿,头上梳着嫦娥髻,脸上没有描彩,只在额间束了道绣金抹额,勒得两只杏眼眼尾上扬,平添了几分妩媚。

    她口中正唱着一曲《春江花月夜》,长长的水袖一挥一收之间,露出一双藕芽笋尖般的白嫩玉手,半寸长的指甲上丹蔻猩红,保养的极好。兰花指一捻,眼波流转媚眼如丝,行动间尽显风流。

    一曲唱罢,姜宝瓷走到桂花树下的椅子上坐下歇息,掏出帕子擦了擦香腮上的薄汗。

    候在一旁的教坊司掌事牌子刘槐满脸堆笑,赶紧示意小侍女给姜宝瓷倒茶。

    “姜大姑娘这黄莺似得好嗓子,真如天籁一般,怪不得贵妃娘娘怎么都听不腻。”刘公公奉承道。

    姜宝瓷睨了他一眼,扬着下巴一脸得意:“贵妃娘娘爱看戏听曲儿,偏我只会这个,你说巧不巧?这有些人呐,就是天生的富贵命。”

    “可不是,姑娘如今是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可别忘了咱们教坊司这些姊妹。”刘公公口中附和,心里却对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十分鄙夷。

    不就是个唱戏的小丫头,当初采买来的时候丁点儿大,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天天阿爹阿爷的跟他献殷勤。

    在他手里调理了七八年,才出落成个美人胚子,却一朝被李贵妃挑去,不仅脱了奴籍,还成了长春宫的一等宫女。

    如今竟然还敢对着他颐指气使起来了。

    姜宝瓷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翘起脚,露出一双精巧的粉底儿绸面缀米珠绣鞋,挽起水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拿盖子拂去水面的茶沫,这才开口:“我倒是有心想提携,只是她们不争气啊,我走这两年,教坊司竟没一个能唱的,让我怎么好意思跟娘娘开口。”

    刘公公忙道:“是咱教的不好,不如姜大姑娘挑几个丫头,带到长春宫服侍姑娘,闲时教她们唱两句,也算她们的造化了。”

    “用不着。”姜宝瓷声音软糯,说出的话却十足刻薄,“我在宫里呀,不缺人伺候。况且,我看不是公公您教得不好,就凭她们这破锣嗓子,再唱一百年,也是白搭。”

    刘公公被挤怼的脸上青白交加,旁边几个教坊司的女娘也是面露不忿,只是碍于贵妃的权势,隐忍着不好发作。

    见刘公公吃瘪的样子,姜宝瓷只觉得扬眉吐气。前几年她在教坊司,受了多少皮肉之苦,那时刘公公教她,可没现在这么好性儿。

    一句唱的不好,动作摆的不对,或者眼神不够娇媚,都要挨戒尺。

    因宝瓷天资好,又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孤女,身份低微又没倚仗,刘公公一心想把她调理成一株摇钱树。若不是被贵妃娘娘选中,她早成了那些公子王孙的帐中玩物。

    如今总算拨云见日,再见着老东家,难免要支棱起全身的刺儿,逞一逞威风,出一口恶气。

    姜宝瓷嗅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惬意地呷了口茶,随即秀眉皱起,放下茶盏嫌弃道:“这是什么茶,怎么有股子霉味?”

    “不能呀,这是从内库领的明前新茶。”刘公公自己斟了一盅,茶汤清亮,入口回甘,哪有怪味。

    姜宝瓷拿了把泥金团扇摇着扇风,看刘公公疑惑的样子,不由笑道:“前儿娘娘赏了我一罐雪顶含翠,我吃惯了那茶,再尝别的茶呀,都像泔水。”

    刘公公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姜宝瓷笑着站起身:“得了,今儿我乏了,就到这儿吧,赶明儿辛苦刘公公带着乐师们早来,贵妃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我还得紧着排好曲子给娘娘祝寿呢。”

    刘公公拍着胸脯,被她气得肺疼,却不得不应下。

    待姜宝瓷袅袅婷婷走远了,刘公公冲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阿物儿!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呢。我还不信了,李贵妃还能听你唱一辈子,可别落儿在咱手里,到那时,呵......”刘公公说着,脸上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

    正在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御花园,见着姜宝瓷,“哇”地一声哭出来,急道:“宝瓷姐姐,你快去瞧瞧吧,贵妃娘娘出事了。”

    “听春?你嚎什么,天塌了怎的!”姜宝瓷扶住她问,“贵妃娘娘怎么了?”

    听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不及详说,拉着姜宝瓷便走。

    她喊的声音大,刘公公遥遥听见什么贵妃娘娘,又见二人火急火燎地跑了,抬腿踢了身旁的小太监一脚,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来告诉我。”

    小太监唯唯诺诺应了声“是”,一溜烟儿跟上去。

    在回长春宫的路上,宝瓷扯住听春的手腕:“你别光顾着跑,告诉我,贵妃娘娘到底怎么了?”

    听春喘着粗气道:“早朝后,贵妃去乾清宫找圣上,结果不知怎的闹将起来,贵妃被圣上用砚台砸破了头,回来之后便被禁足长春宫,非诏不得出。”

    姜宝瓷闻言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现在长春宫里乱糟糟的,娘娘进了寝殿就关上门谁都不见,宫女、太监们听到风声,都忙着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跑呢。王嬷嬷指挥不动她们,让我来叫你回去。”

    姜宝瓷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已经听不清听春在说什么了。

    她刚在李贵妃身边过了两年好日子,吃喝不愁,出入都有人伺候,每日只消给主子唱两首小曲儿,逗逗闷子,什么活儿都不用做。

    贵妃娘娘喜欢她,叫她“解语花”,说过些时等自家侄儿回京述职,进宫时相看相看,若是两厢有意,就做主把宝瓷嫁过去做贵妾,让她那榆木疙瘩脑袋的侄儿开开窍,知道知道什么叫温玉软香。

    李贵妃的侄儿李羡之,今年才刚二十岁,尚未娶亲,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现在两淮盐运司做主事,官职虽不大,却是个大肥缺。

    他的父亲、贵妃的哥哥,是吏科给事中李澈。贵妃的父亲,更是吏部尚书加授文渊阁大学士,全都是在皇城大内办差任职的人物,可谓满门勋贵。

    姜宝瓷听了心气儿高上天,满心盘算着等见到李羡之时好好表现,嫁个好夫婿,以后能跟着他出宫,从此五湖四海、吃香喝辣。

    至于做妾,姜宝瓷是不怕的,她在教坊司那几年可不是白待的,音容笑貌样样出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一身勾人的本事,不信还栓不住个男人。反正李羡之现在又没有娶亲,她嫁过去,等过两年生了子嗣,哄着李羡之把她扶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谁成想,佳婿没盼来,偌大的靠山,轰隆一声先倒了,对姜宝瓷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贵妃娘娘若是真的失宠了,她恐怕又要回到以前那种任人欺凌的日子。

    姜宝瓷想到这儿一阵心惊肉跳,压下纷乱的思绪,强自镇定下来,对听春道:“只是禁足,没关系,情况还不算太糟。圣上和咱们主子十几年的情分,等过几日圣上气消了,贵妃娘娘跟圣上认个错,也就没事了。咱们先回去,教训一下那帮自乱阵脚的狗奴才。”

    听春已经六神无主,听宝瓷如此说,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两人沿着皇宫西侧的甬道,穿过几道红漆门,只奔长春宫。

    刚到门口,就见一队仪仗停在长春宫门前,黄伞开道,四人抬的舆轿,后面还跟着两班锦衣卫,乾清宫的掌事牌子俞春山侍立在侧,神情恭谨。

    姜宝瓷心头一喜,她平日里只管唱曲消遣,对宫中的人事不怎么清楚,但因陛下时常来长春宫,因此对跟在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还是认得的。

    难道是陛下念及娘娘的伤,心中懊悔,亲自道歉来了?

    她连忙迎上去,对俞春山屈膝道了个万福,冲轿子使了个眼色,悄声问:“俞公公,可是陛下来了?是否需要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俞春山拂尘一甩,理都没理她,转身弯腰去掀轿帘。姜宝瓷怕冲撞圣颜,赶紧低头退到一旁,敛衽行礼。

    就听俞春山恭恭敬敬道:“陆督公,长春宫到了。”

    嗯?不是陛下?

    皇城之中,除了陛下,谁还敢有这么大排场?

    姜宝瓷暗暗纳罕,好奇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轿中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宝瓷不认识。

    那人身穿绯红圆领贴里,两袖上绣着小蟒朝天补子,膝襕上是两道寸宽的祥云纹,头戴三山冠,耳后垂红缨。

    男子面白如玉,样貌清俊,只是神情淡漠,目光如冰,整个人带着拒人千里的疏冷之意,对于俞春山点头哈腰的谄媚不假辞色。

    哦,还是个太监。长得那样文雅,可惜了这一表人才。

    姜宝瓷了然,见不是陛下亲临,也不似方才那般拘谨,站起身靠在墙边,等着听这帮人有什么来意。

    “陆督公,您看这旨意,是卑职进去宣读,还是您亲自......”俞春山对对方倨傲的态度不以为意,仍躬着腰请示。

    片刻,一只修长的手从轿中伸出来,上面拿着一轴明黄的圣旨。

    俞春山忙不迭接过:“大人稍候,小人这就进去宣旨。”

    早有人开了长春宫的正门,俞春山高高擎着圣旨,大摇大摆地带人走进去。

    长春宫外的空地上,宫女太监乌泱泱跪了一地。

    李贵妃头上包扎着纱布,脸色苍白,由乳母王嬷嬷扶着,虚弱地跪在人群前面,气息奄奄道:“臣妾李氏接旨。”

    俞春山刷拉把圣旨一展,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尖利的嗓音刻意拖长格外刺耳:“上谕,皇贵妃李氏,骄纵善妒,冲撞圣驾,不知悔改,褫夺封号,降为才人,即日起禁足长春宫,钦此。”

    李贵妃似乎早有预料,并不吃惊,面无表情地接了旨,吩咐王嬷嬷把凤印交给俞春山,便起身回屋去了。

    刚进门厅的姜宝瓷听到圣旨内容,却是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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