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黎音重新编造了她的故事。

    “对不起。”她的道歉并没有多少真诚,“这几天…他找到我了,所以我不方便联系你。”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黎音肩膀轻颤,“说会好好对我的,可是才三天而已,就又要动手——”她惨然轻哂,“大概只是缺人给他做饭打扫卫生罢了。”

    “他找到你的新屋子了么?”顾向淮忧心地看着她。

    “嗯。”黎音捂住脸,像又要哭泣,“是我自己蠢告诉他的,他找了人家退租,我的东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实在没办法,所以才来找你。”她咬住唇,“你会嫌我麻烦么,都这么晚了…”

    “不会啊。”顾向淮说道,“当然不会了,阿殷,你知道…我。”他低了低脑袋,“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我。”

    说完这句话他又觉得不妥,忙摆了摆手,“不是的,我不是说我高兴,我是说…”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我是说,能帮到你,我…”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了,叹了一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呢,要不要报警?”

    “不。”黎音摇头,“这次我是真的死心了,就当花钱消灾吧,以后我不会再理会他了。”她顿了一下,“彻底的。”

    傍晚是下过雨的,凹凸不平的碎石道堆积暗色水洼,一不小心踩中,湿滑污糟的细沙从一字带后跟汩没白皙细嫩的肌肤。

    “小心!”顾向淮没来得及阻止这场悲剧,身旁的气压在一瞬间就跌到了冰点。

    黎音不敢相信地低头看。

    新款的CL凉鞋黏上一小块泥,丝带小蝴蝶结耷下翅膀,灰扑扑的黯然。

    她皱了皱眉。

    一楼小花园的藤椅都湿漉漉的,黎音拒绝了顾向淮立即给她处理的建议,忍住恶心走到602。

    这栋房子有些年头了,比她在嘉州路的租房好不到哪里去。楼道斑驳出红砖,各种小广告贴满墙壁。

    黎音感觉自己可能是中了T病毒,否则怎么会心血来潮大半夜跟到这种地方来。

    老式的钥匙孔不是很好拧,前边的男生提肩膀轻轻把门往上撞了一下,这才好好打开。

    顾向淮在余光里见到她探究的目光,眨了眨眼,为这个小插曲窘红耳朵。

    “你在凳子上先擦一下,我放些热水再好好清洗一下。”顾向淮拉开抽屉,自言自语,“这里有新毛巾——”

    说完看着空空如也的抽屉,又尴尬地“啊”了声,挠挠脑袋,着急从口袋里摸纸巾。

    他递给她,目光暗暗有一些客人来到而自家没有好好收拾过的羞赧,似乎没有注意到随着动作从口袋掉落的一张轻飘飘的正方形小票。

    “好。”黎音难得乖巧,双手放好在腿上,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不太宽阔的屋子。

    与外间的破败不同,这间屋子非常整洁明净,浅色瓷砖锃亮,见不到一丝灰尘。

    显然这里的主人有很好的卫生习惯,餐桌上的瓶瓶罐罐摆放整齐,茶几上的水果碟子还卧着两个朴素无华的苹果。

    简单,平淡,资产大概只在中阶之下。

    但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大厅里搁着一架立式直腿钢琴。

    古典黑灰亮光,缎面质感,手工雕琢的柱边花纹——

    黎音知道顾向淮在琴行兼职教学,但她并不很了解中阶家庭学习钢琴的成本,然而无论如何,这台被半旧白色蕾丝布盖住的首德carus130,价值远远高于此间背景。

    她皱着眉头往前走了一步,踩中了地上的小票。

    她弯腰捡起来,习惯性地瞥一眼打印时间,忽然愣怔住,随后哼出个好笑的气音。

    顾向淮在来接她的途中,特意绕道去了一趟侧门出口那间便利店,但是——

    购物项目却只有一袋纸巾。

    “阿殷?”男生清亮的声线打断了她的思绪,顾向淮把水桶提到了大厅的沙发旁,歪着脑袋看她,疑惑人为什么不过来,“水好了呀。”

    浴室太过狭窄,顾向淮也不想她在那里清理,圆圆的木制水桶搁在瓷砖,坐在沙发上使用刚刚好。

    热气氤氲了对面人的面容,黎音坐稳姿势,慢慢把脚探进水桶。

    “对了。”他忽然站起来,“应该是有新毛巾的,我去柜子里找一下,你洗好了喊我吧。”

    话音落,旁边伸过来一只纤白的手臂,黎音拽住了他的衣摆,两只无辜又雪亮的眼睛眨了眨,嘴角扬出一点点甜腻的笑意,“你帮我,好不好?”

    顾向淮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帮你…帮你什么?”他“呃”了声,试图找出正确答案,“是要什么东西么…”

    “对啊。”

    女人冰凉的指尖微微用力,从他劲窄的腰际划过,慢慢上溯。

    顾向淮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垂眼看见她将他的右手捧起来。

    “就这个吧。”她笑了声,抬着头,一本正经地询问,“是它么?”

    骨节修长,掌背宽阔,瓷白肌肤下青色的脉络清晰,顾向淮的双手,筋骨精致到像绝美的艺术品。

    “什么?”顾向淮好像失去感知了,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碰触,他全身血液像激起飓风海浪,紧张让他失去思考能力,只能愣愣地重复,“什么‘是它’?”

    “就那天啊?”她依然笑得很恬然,但总归是不怀好意地提醒他,“那天在电话里,是用着这只手么?”

    这下顾向淮总算听懂了。

    她竟然就这样握住他的这只手,柔软的手指缠进来,毫无缝隙地扣紧。

    就好像,那天晚上是她的手在——

    直面这种羞耻的想象,他的脸骤然变得通红,绯云迅速蔓延扩散,顾向淮颤着嘴唇,却一个简单的字都说不出口。

    手指僵硬地蜷曲,想挣脱,又不舍。

    “你说话呀,是不是它?”她做不耐烦状,假意要收手回去。

    男人有力又温暖的手掌一下握紧了她的,顾向淮心虚到不敢看她,胡乱地点头,承认,“…嗯,是,是它。”

    “喔。”椅子上的女人向后靠在软垫子,惬意地叹气,“那你用它帮我。”

    黎音抬了抬湿答答的脚,水花轻晃,“要洗干净。”

    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忽闪,光影摇曳下,女人墨色的眸子里是勾魂摄魄的潋滟波澜。

    黎音的美在颜在骨,造物者将她浓墨重彩地勾勒,月光,湖泊,碧空,玫瑰,所有灿烂与美好不怜惜地拼凑,尽数浇灌。

    “…好。”

    顾向淮的心砰砰地跳动着,他顺从地半跪在瓷砖上,垂着眼皮看那双浸在清水中的白皙小腿。

    暗色的木桶板映照圆润粉嫩的脚趾,指甲盖上刷着幼稚的音符涂鸦。

    音符…顾向淮当然想不到它出自于另一个男人,心猿意马地洗了十来分钟,手简直已经脱离了大脑控制。

    当然,同时脱离控制的还有更多更重的念想,顾向淮的思绪简直成了一团浆糊,连黎音说洗好了他也没有听见。

    “顾向淮。”她挣了挣,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啊?”他迷茫地望过来,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她的,“不好意思…”他别扭地移开目光,“那我去找毛巾过来。”

    “不要了。”沙发上的女人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落座,而后,湿漉漉的脚直接踩在了他的腹间。

    轻薄的布料浸到湿透。

    “阿殷!”他一下直起背脊,很不自然地后退出安全距离。

    “那我们…今晚怎么睡啊?”她看着他。

    在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屋子,似乎没有第二种友好住宿方式,顾向淮开始安排,“你睡我的房间吧,我在沙发就可以了。”

    黎音看着他,眼神微闪,又好像下了什么决定一样,轻言问道,“好,但是我最近失眠很严重,你能先哄我睡么?”

    至于是怎么滚到一张床上去的,顾向淮都有点记不清楚了。

    在她说了那句“哄她睡觉”之后,顾向淮很快就想起自己上一次是怎么哄她睡的了,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他立即拒绝。

    “不…我不想让你误会我收留你是别有用心。阿殷,我房间里有没拆封的眼罩和耳塞,你戴好,闭着眼睛很快就能睡着的。”

    可人家不干,可怜巴巴的眼睛里闪着水光,“顾向淮,我想你给我拍拍。”

    “拍拍?”

    裹住空调被,像小孩子一样窝成一团,黎音让他坐在床边,用手给她轻轻拍背。

    “这样啊。”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手都拍酸了,黎音还是哼哼唧唧的睡不着,他又被安排去泡柠檬水,或者拿小面包吃,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她总算来了点睡意。

    人越滚越进去,顾向淮只好一步步往里面坐。

    空调凉风带来的舒适,再加上她呜呜咽咽的嘟囔,像致命的催眠药,顾向淮拍着拍着,眼皮开始睁不开,黎音可能还没完全睡着,他倒是脑袋一重,压在被子上不省人事。

    总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两个人蜷在一个空调被里,四肢交缠,不分你我。

    黎音的脑袋就枕在他的手臂上。

    眼睛轻阖,长睫颤颤,清晨轻软的日光落在微卷的长发,也给她的轮廓渡上云朵一般的温柔。

    这一刻他的心中完全酸软,手掌缓缓收紧,他掌控到她脆弱纤细的腰肢,轻抬,将人完全契合地揽入怀中。

    没有谎言,也没有假装。顾向淮漆黑平静的目光久久流连在这份平静的美好。

    可窗外流年从不等待,日光拂晓,人声鼎沸,时间将他重新拽回现实中。

    如他所想,这就是她因为那张谎言小票施舍给他的美梦一般的夜。否则,她会在得逞的那一刻彻底转身离开。

    顾向淮低头吻向她的发,而眼眶却忽然涌上汹涌酸涩的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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