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都傀域的魔君周林霜死了。
欢都傀域魔君当道三十载,仙门式微退守,妖魔肆行于街,凡人入夜则紧闭门户,非晴日不敢远行。
一朝身死,举世欢腾。
傀域边境一座小城无方,风雪正皑皑。天幕昏沉,碎雪挟风,扫得街巷清寂。
临街一座酒楼,一行人摘下身上斗篷,挑帘鱼贯而入。
斗篷底下,白衫袖口挑着金色绣线,水云纹玉带的腰封,别着长剑。
酒楼里的伙计扫了一眼,连忙笑着回头招呼道:“两位仙老爷,怎么这雪天也来喝酒啊?”
“听说傀域里那魔头死了,这等天大的喜事,可不得来喝两杯。”食客其中之一寻了张空桌,放下剑,笑吟吟道。
伙计陡然色变,压低了声道:“这可不兴嘴上说啊。”
“怕什么,”另一人嗤笑一声,“她魔域里那帮手下都翻了天了,就是要清算,还能清算到咱们头上不成?”
“……所以,”小伙计闻言,四下张望了两眼,小心翼翼道,“两位仙老爷,敢问那魔头,可是真的死了?如何死的?”
“欢都魔君为人乖张恣谑,本是昔日仙首明朔仙君为修行擅用禁法,夺取他人灵根,所炼化而成的傀魔。”
“自十年前挣脱明朔束缚,反噬仙君逃出仙界,短短数年间就在魔域割据一方,树敌无数,”较年长的食客扣着桌,缓声道,“一月前闭关,被手下勾结另一方魔域之主暗杀。”
“嘶,”伙计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那样厉害的人物,怎会死得这般轻易?”
“谁知道呢,老天有眼吧,”年轻的食客耸耸肩,“想必没有十全的把握,魔域那帮爪牙也不敢这样乱来。”
“那这样说,咱家酒楼是不是可以出城进货了?”伙计想起什么,愁眉苦脸地试探道,“这一月入城的商队也不知为何没来,再不补货,咱这小本生意可就经营不下去了。”
两位食客听了这话,笑意微凝,对视一眼,面色皆是一沉。
末了,那年轻的食客意味不明道:“往日能来的商队如今没来,你怎么就知道你的商队能平安出入?”
听懂了年轻食客的意思,伙计陡然色变。
“……没了魔君,不过是龟缩山门的道君们头顶上少了把悬梁剑,”年轻食客微眯了眼,轻呵一声,寒气里白烟缭缭绕绕,“爪牙不除,我们想要太平,还早着呢。”
伙计脸色一瞬惨白。
年老食客思索片刻,叹了一声:“没了魔君,这欢都傀域,怎么看着更乱了些。”
年轻食客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冷不丁地,却被伙计颤抖的声音打断:“仙……仙爷,你们看窗外!”
已近薄暮,夕阳迫近地平,终于刺破浓云,染得天垂一片浓重晦暗的紫红。
夕辉洒落雪地,映入眼,是大片大片黯淡而不详的血色。
一道灰暗而瘦小的身影踉跄踉跄地在雪地上疾奔,影子细细长长。
只是细看,才会发觉这影子末梢缀着的,似乎并非寻常阴影。
……而是大片大片蝗云过野般的黑雾汹涌,铺天蔽日翻滚而来,不紧不慢地咬着影尾。
似乎要把前面瘦小黯淡的人影啃噬殆尽。
“是蝠涌,快!快关窗!”年老食客失声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食客抽剑挑断支窗木轴,窗户啪嗒一声盖下,遮住窗外景象。
伙计脸色煞白,怯怯出声道:“两位仙君,外边……是不是有人?”
年轻食客皱着眉,雪地上的瘦小身影在脑际一闪而过。
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紧跟着,年轻食客微微侧过头:“你想我们出去救她?”
伙计还未出声,就被一声讽笑打断:“你可知道外面那妖物是谁?”
年轻食客慢慢扯了扯嘴角,晦暗窗影里神色莫辨:“那是欢都魔君座下十二堂主蝠涌觅食,你要是活腻了,现在就可以出去送死。”
伙计噤了声。
……
血水殷红而温热,从脖颈上,胸腔处,身体破开的地方涌出。大片大片淌开,浇灌身下的雪地。
血水淌过指缝,陈满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抓握着什么。却只抓住一把碎雪。
陈满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黑压压的浓雾。
“求你,放过我……放我回家……好不好……还有人,在等着我……”
口中不断重复的哀求,不知何时已破碎得不成样子。
那黑雾并没有回应,只是一点一点散去,如同野兽吃饱喝足,餍足地撇下一地的剩骨。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陈满闭上眼,徒劳地想。
意识却随血液流失殆尽,慢慢没入黑暗。
……倏忽,耳际一串细微的叮当作响,似细碎铃铛随步履走动,撞出一行清音。
同时响起的,是头顶一道轻忽的笑:“哟,你要死了。”
陈满陡地睁开眼。
视线直直撞上一张含笑的脸。
脸的主人,是个看上去正值妙龄的少女,臻首娥眉,雪肤乌发。
一双瞳仁极黑,黑得几乎吞没眼白,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惨状。
……饶是如此,那张脸上仍然无知无畏一般笑着,笑容灿烂得近乎残忍。
陈满缓缓眨了眨眼,近乎休止的心跳忽而不受控地一悸。
……傀魔。
形似人类,却无人性,无心也无情。
还未回过神,就见对方忽然倾下身,朝她探出手来。
滚着金边的黑色宽袖流水般倾泻而下,从中探出一节素白皓腕,一截细细的锁链系在腕上银环上,随着手腕伸出滑落在外,伶仃作响。
陈满无力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逼近她胸前,挑起什么东西,又收回手去。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陈满终于看清,那是一只泛着光的破碎金铃。
陈满想起来,似乎是她满月那一日,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在离家问道前,为她系了这只金铃。
陈满自戴上后便不曾摘下过,直到今天,与她一道被一爪击得粉碎。
傀魔挑起金铃,端详了一会,忽而眼睫一颤,垂下眸来注视着她:“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出来,我替你了了。”
陈满微微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周林霜低头,看着地上五脏六腑几乎被掏空,几近气绝,眸光涣散的血人,轻啧一声:“我欠你一桩人情,金铃为誓证。可惜……若不是铃铛碎得晚了些,我或许还来得及救下你。”
“所以,说吧,”周林霜想起什么,抬头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玩味道,“要我替你杀了那只魔族,也可以。”
倒在地上的血人眼中的神采慢慢散尽,像是没了生机。
等了许久也没有回应。
就在周林霜收回视线,转身欲走时,却忽而被人攥住了衣摆。
周林霜微微偏了偏头。
云拨月出,照在雪地上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一双濒死的眼睛像是突然被什么点燃,泛出两点幽微而炽烈的光亮:“……替我,替我活着。成为我……”
……
月轮的清光只来得及露头片刻,不一会儿便又隐没在浓云里。
漆黑的地窖里,火折子的亮光一闪而过。周林霜打亮油灯,转头照向身后。
火光里幽幽浮出一张惨白的人脸。两团腮红,一派笑意,墨点的眼珠一转不转。
惨白的颜色,细看竟与周林霜举着烛台的手如出一辙。
一片寂静里,周林霜兀地开口:“你是扎纸匠人?”
空气里传来两点清脆的铃响,权作回应。
这响起的是问魂铃,魂动则铃动,摇铃的是陈满的残念。
——人死后若无意外,魂魄会立即被阴差带走,入地府重入轮回,留下来撞铃的只能是残念。
残念依托于怨气与夙愿,死前执念越强烈,残念力量越强,留存时间越久。
但若无寄托,也会很快消散。
周林霜找到陈满时,这人已经无法进行正常对话,只留下一声“替我活着”便一命归西。
这替人活着怎么个活法,却也没个说辞。
所以周林霜先变化成了陈满的模样,是借着问魂铃,一路寻到了陈满的住处。
她这一串问魂铃与平常问魂铃有所不同,是七枚拇指盖大小的银铃,由一根细细的银链串作一串。
七枚银铃各有音阶,撞击次序、撞击节奏不同,发出的铃音便不尽相同。
周林霜将银链绕至指间,神念一动,银铃随魂动泛出一连串的清音。
垂眼盯着银铃,忽的一段回忆闯入脑际。
……也是如眼前一般幽暗的暗室,室内燃的不是烛油,而是鲛珠。
她站在暗处,注视着黑暗里鲛珠撕出的那一方光亮。
幽蓝的荧光里,一只骨节分明色泽如玉的手,指间挟着长长的墨笔,蘸了墨,在桌面上铺开的纸上点画。
这一画不知画了多久,直到一道黯淡的白光铺到纸面上。
那只手一顿,桌旁一道修长的人影随即站起,走了几步,将遮在窗前的黑布仔仔细细扯得严密。
那一丝遗漏的晨光便被阻隔在外,房间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无由地,一阵燥意在周林霜心里升起。
几乎与此同时,悬在桌前笔架的一串银铃叮叮当当,响得刺耳。
那人转眸看了一眼,声音低低响起:“……不喜欢黑吗。只是你现在不能见日光……”
似乎是为了安抚,那人不知从何处又翻出了两三粒鲛珠,摆在桌面上。
这一来桌面耀得通明,周林霜忽的看见,桌前端端摆着个人形。
十八九岁少女模样,乌发垂落轻袍缓带,双目微垂,娥眉细长如柳叶,朱唇微翘仿佛带笑。
只有细看,才会发觉这人形的脸色白得像纸,静坐许久一动不动。
——是个傀儡。
那人取出一柄柳叶一般大小的裁刀,对着桌面的画幅裁了片刻,取下一条长长的带子。随后起身,照着傀儡的腰际环了上去。
是一条黑底白纹腰封。
紧跟着,笔架上的银铃被取下,悬系在了腰封上。
做完了这一切,那人垂眼打量了一会,眼睫微颤。而后道:“……喜欢么?”
漆黑的房里一片寂静。好半晌,男子继续道:“问魂铃一共七声,头五声依次对应靛红银金玄五色,你若有喜欢的,挑一色告诉我。”
问魂铃依然没有动静。
问魂铃自然不会有动静。
因为那时被问魂的周林霜不过是一团不成人形的残念,不晓人事,不通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