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雷声轰鸣，但迟迟未落下雨来，惹得人烦闷躁动。
容貌艳丽的侍女们不愿意待在又闷又热的殿里，跑到廊下纳凉，手拿着蒲扇摇摇摆摆，香风阵阵，吃着零嘴也堵不住闲话：
“别的贵人缠足都没事，偏偏她生出如此多是非。”
“唉！谁说不是呢。你我盼都盼不到的。这一辈子恐怕只能将一双碍眼的大脚缩进裙子了。”
“偏生人家还不乐意，竟闹出了病。”
“难道是送生娘娘打了盹，错给了她一个公主命。”
“小蹄子，她不是公主命，难道你才是公主命？”
“哈哈哈哈哈！”
……
偏殿窗户下坐着三个宫女，手里做着针线活，低头沉默忍耐那些人拿永宁公主取笑。
正殿内室中，黄花梨木架子床上躺着一人，若不仔细瞧着，恐难以注意。
只因床上之人为一女童，年纪小，身量不足，身子又瘦弱。
女童紧皱着眉头，因疼痛嘴里发出阵阵呻.吟声，又觉干渴难耐，呼唤着：“水，水，水……”
叫得好生可怜，可惜身旁无人伺候，只得口干舌燥沉沉睡去。
“公主，公主，公主……”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音急切唤女童，还将她左右摇晃。
永宁公主艰难睁开双眼，被眼前放大的一张脸吓了一哆嗦，“云香……？”
“公主，你可总算醒了。”叫云香的宫女抱怨，“太后娘娘派人来问，我扶你起身，可不好让娘娘的人久等。”
未询问永宁公主意见，云香一把扶起她，在她后面放了一个软枕，又用帕子沾了一些水，将她脸随意抹了几把，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确定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才罢手，匆忙离开内室迎接来人。
永宁公主很不舒服。
双脚疼痛，身体软绵无力，后背一片虚汗，头昏脑涨，只好放弃反抗，任由云香摆布。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还住在宫里？
云香怎么还在她身边伺候，不是跟着太监冯保去了应天府种菜吗？
她的手怎么这么小？
她不是早就死了，只剩一缕孤魂在外飘荡吗？
没等她想清楚情况，只听外间传来云香谄媚的声音：“惜言姑姑，您怎么亲自来了？外面下着雨，可别打湿了身子让人着凉了。”
一女声略带威严回道：“太后娘娘忧心，让我来瞧瞧公主，你们可好好伺候着，有事只管来慈宁宫找娘娘。”
云香笑道：“公主大安。姑姑不必担心，有奴婢在，姑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惜言姑姑？母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她来看自己？
永宁公主顿时想起来了，微微动了动脚。
嘶，好痛！
果然如自己猜想——
她重生了！
她重生回到了七岁那年夏天，母妃命嬷嬷给她缠足，她闹了一次，母妃没心软，她不敢再闹，结果不到三日，双脚脚趾便烂出了血水，肿得比馒头还大，看起来特别吓人，而且她还高烧好几日才缓过来。
现在就是她吃了药后退烧养病，母妃派身边掌事宫女惜言来看她。
也是这次落下了病根，后来又事事不顺，她年纪轻轻就死了。
至于母妃为何没有亲自来。当时她安慰自己，母妃政务繁忙，为了皇兄的皇位殚心竭虑，并不是有意不来。
“请公主殿下安。”惜言屈身行礼，“太后娘娘让奴婢来瞧瞧您，可好受些？”
“惜言姑姑免礼。”永宁公主声音沙哑，嘴唇干裂，说话时扯动一阵疼痛，干巴巴说道：“让母妃忧心了。也劳烦姑姑了。”
云香在一边皱了皱眉。永宁公主真蠢，惜言姑姑来了又不赐座，又不主动亲近，端着架子给谁看。难怪不受太后娘娘宠爱！
惜言细细端详，见永宁公主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雪，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嘴唇又干又白，心里有数。
神色未变，问：“今日太医可来看诊？”
云香忙堆笑道：“周院使刚刚遣人来告，说皇上吩咐换了李太医替公主诊治，人稍后就到。”
哪个李太医？永宁公主正准备问，外面有小宫女来报：“李太医来了。”
惜言和云香连忙走到内室门口迎接，很是恭敬。
永宁公主更是疑惑：太医院什么时候来了一位擅长小儿疾病的李太医？
她抻头想看清楚来人。
只见一长须黑发，神情肃穆的，四五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身着太医院官服，身边跟着一位年纪更轻的太医丞提着医箱，亦步亦趋。
竟是从未见过此人。
“臣李时珍见过公主殿下。”
李时珍一进内室便闻到一股湿闷之味，微微皱眉，让他看起来更古板严肃了。
永宁公主震惊。
李时珍？！
那个编写《本草纲目》留世的李时珍！
他怎么还在太医院当差，他不是因劝祖父不要沉迷仙丹无果愤而辞官回乡著书了吗？
她真是回到自己小时候了吗？怎么不一样？
李时珍原本因被突然喊进宫当差而心情不好，见到床上小公主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目光澄澈，竟是又惊喜又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放软语气，轻声问：“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太医看诊，望闻问切。可见“问”也是极打紧的。
在她记忆中，上一世也有太医来看诊，也问了她感受，但她不敢将自己身体不适如实说出来，怕服侍她的人受罚，怕母妃忧心，怕自己多事又添麻烦，结果从此落下了不足之症，身体一直不好。
这次她再也不犯傻了。
更何况，李时珍可是名医！
永宁公主回神，看了眼一脸紧张的云香，以及嘴角噙笑的惜言，说道：“我脚痛得厉害，嗓子也很痛，流了一身的汗打湿了衣裳，头更是昏昏沉沉的，感觉特别难受。”
她面容苍白，细软的鬓发因汗水打湿贴在两颊，一双乌黑眼睛隐隐有眼泪要溢出，又因为顾忌公主仪容强忍着不敢滚落。
毕竟还是幼童，与自家小徒弟一般年岁，李时珍看了不免触动心酸。
惜言惊讶抬头，下意识看了永宁公主一眼。
平日里沉默寡言，唯唯诺诺，话都说不顺畅的人，现在怎就如此口齿伶俐？
云香更是完全没有想到永宁公主会这样说。脸一下子白了，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作为永宁公主的贴身侍女，连公主身体不适都说不上来，甚至连公主流汗湿了衣裳都没有注意到。
刚刚惜言姑姑问她，她还口口声声说“公主大安”。
惜言姑姑会不会不满，会不会向太后娘娘告状？
自己会不会因此受罚？
这个永宁公主怎么回事？
她刚刚怎么什么都不说，现在又在李太医面前这样说？！
李太医脾气古怪，自己可没胆子让他封口。
公主难道不知道她说这些话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平日里不是总姐姐、姐姐的叫，叫得亲热有什么用！
果然是个白眼狼！
“给公主端杯温水润润嗓子吧。”李时珍自然不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板着脸说。
他知道永宁公主因为缠足而发烧，而侍女明显怠慢，服侍不周，愈加疼惜几分：“公主别着急，臣来看看。”
看诊之后，李时珍开了新的药方，亲自给永宁公主伤口换了药，又嘱咐要及时给公主换下汗湿的衣服，每日开窗通风换气至少半个时辰，并且特意强调明日还会来问诊换药。
云香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怕。
除了应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和惜言恭敬地将李时珍二人送走，便很快回了内室。
永宁公主很想知道李时珍怎么会在太医院，但明白此时不能轻举妄动，以免引起她们怀疑。
云香不敢抬头看惜言，小心翼翼地说：“惜言姑姑——”
“有话等会再说。”惜言打断她，语气不善，“你先给公主找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云香看了眼永宁公主，见她低垂着头，像没听见她们说话，不甘道：“是。”
永宁公主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水，装作没有注意到惜言在打量自己，温热的水下去，嗓子总算舒服了！
待云香找出一身干净衣裳，惜言伸手，云香递给她，她双手捧着，走到床榻边，微笑说：“公主殿下，奴婢替您更衣。”
永宁公主神色坦然，将手中杯子递给云香，对着惜言甜甜一笑，乖巧点头：“劳烦惜言姑姑了。”
夏日常服并不繁琐，惜言一面隐晦查验她，一面手脚利落地给她换衣服，很快换好。
惜言眉眼舒展，语气也轻松了许多：“殿下，若哪里不舒服只管告诉伺候你的侍女，万万不可委屈了自己，不然太后娘娘和皇上知道了都会心疼的。”
永宁公主还是乖巧点头，装作没有发现她的举动。
云香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惜言神色。
听到惜言这话，她脸白了几分，低垂着头，惶恐不安。
这是说给她听的，是怪她没有伺候好永宁公主，还被李太医发现。
惜言抬眼，淡淡地看了看云香，继续道：“若她们对殿下不敬，殿下只管说给奴婢听，奴婢替你管教她们。”
今日的永宁公主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陌生。
但她刚才特意查看过，公主还是公主。
李太后育有二子三女，又忙于宫廷事务，难以亲力亲为。她作为李太后身边的掌事大宫女，公主们的事平日里多是她出面代为处理。
没出大事，她放下心来。
永宁公主性格软弱，良善有余而威严不足，耳根子又软，常被宫女怠慢。
对此，她十分鄙夷不屑。堂堂公主，亲娘管后宫，亲兄长是皇帝，却毫无威仪可言，能有什么出息。
她料想永宁公主必定又要替宫女遮掩，打定主意不多管闲事，只敲打敲打她们，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就行。毕竟她们……
她悄悄地捏了捏袖中银票，这可不少！
永宁公主暗叹：一个宫女大大喇喇地说要替自己管教侍女？是多么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啊！
“惜言姑姑既如此说了。”永宁公主似毫不在乎她僭越之举，一脸天真地盯着她，“我想要换盛雪和青雨进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