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野千寻不知在白原家门口赖了多久，最后是白龙松开了她：“好了，现在你需要回去休息了。”千寻捏着传声石，看着院墙下被阴影染成墨绿的草，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盛夏的那个清晨，少年坚定地推着她说，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白龙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温暖的手推在千寻的后腰，声音很轻：“放心，你回头的时候我还在。”

    荻野千寻慢腾腾地推开白原家的大门，动作很小心，但吱呀的轻响还是惊动了楼上的朋友们。松木上佳趴在窗沿，笑容灿烂地冲她挥手，嘴型调侃她——终于要回来啦？上井理绘虽然不愿多八卦别人的私事，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也渐渐能和其他两个女生聊上几句话。大概因为今天下午出现的人太特别，让她也忍不住好奇，此刻坐在窗户不远处偏头看着这里笑，难得有了点同龄女生的轻松神态。

    千寻只感激此刻夜色正浓，能帮她遮掩满脸的羞涩，朝二人挥挥手加快了脚步走向主屋的台阶。

    站在客厅的推拉门前，她犹豫地回头，就见青年眉眼温柔地站在门口，身姿挺拔从容，极有耐心地任她打量。晚风比白日柔和许多，这次只是撩起了他的发尾。而他宽大的衣袍与腰带倒是扬得很是灵动，像是有风围绕周身即将带着他腾空而起穿越云中。双眸偶尔闪过的青色让见者觉得眼前的人一定是来自充满神迹的世界，自由而强大。

    千寻忽然觉得内心充满力量。现在的她不再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而白龙也早已找回自己遗失的名字。他们都是比以前更有力量的人了，不管什么困难都有能力携手克服。她对他笑笑，转身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

    “喂千寻，原来你谈起恋爱这么粘人啊！”松木上佳就在房间门前等她，暖色的灯光下少女们的笑容促狭又生动：“还以为你今晚就准备一直在楼下站着了。”

    “诶哪有？！”千寻借着夸张反应掩盖自己的窘迫：“怎么可能！”

    “不过你男朋友真的是研究河流的吗？”上井理绘也忍不住加入：“他看上去更像是会在神社里主办祭典的僧人呢，气质很特别。你说实话，他其实就是僧侣出身吧？”

    “啊……”千寻挠挠头，这才想起忘记和白龙再仔细对一下口供，只能现编：“他是，额，研究水质的。说到气质和衣品的，他确实有些喜欢cosplay吧哈哈，白龙什么的……”说到后面她只能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不然只怕下次白龙再出现形象已经被她编得奇形怪状了。

    “诶什么啊哈哈哈哈”她的胡言乱语倒是逗笑了面前的两人：“这种胡话太难让人相信了，看来下次要当着白龙的面对峙哦哈哈哈……”

    女孩子们的说笑打闹在安静的夜里若隐若现，因担心打扰楼下休息得很早的白原夫妇，声音都压得很低，只能在窗边隐约看见几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千寻还在被房中朋友们的问题绕得脑子晕乎乎时，耳畔像是吹过一阵微风，带着一句“晚安，千寻”。

    等她再转过头，白原家门外的树下已经空无人影，只余微微摇头的草尖，似是记录了那人离开的痕迹。

    -

    有了完全清理好的场地，土壤采样很快结束。一月底大家刚到的时候，盯着硬化严重的地面还在担心光是清拆就会花一个月的时间。但大概是因为政府资助，实际上工人们的行动力快得惊人，半个月就将场地给大家留了出来。因此等到土壤的采样结束，实践课程的时间也就刚刚过了一半。接下来的工作就更多是在室内了，比如研究样本，推演方案以及和当地政府的讨论。体力消耗少了，大家的精神也就活跃起来。

    夏木花给千寻致电说要来的时候，小田清川刚刚宣布要给学生们放了一个两天的小假期。他在学生们的欢呼中推推眼镜，有些神秘兮兮的样子招手让学生们凑过来，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吧，马上就是诹访的易座节了？”

    “诶？什么易座？”

    “名字好奇怪的样子……”

    “什么奇怪！”小田清川瞪了一眼说话的人：“这是自古以来每年2月1日，入春之前诹访地区最重要的节日！被请到秋宫的神灵会在2月1日，被信徒们虔诚地请入春宫，保佑即将来临的春耕一切顺利，幼苗生长顺利。”

    “所以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要看上去像个秘密一样给我们讲？”野原桥上大咧咧地问出所有人的心声。

    “因为传说中，常有人在参与活动的时候，可以用肉眼见到神灵！”小田清川眯起眼睛：“而且啊，诹访以前是信浓国的一部分，是而诹访神社则是供奉诹访大人的总部。这位大人和一同迁来的神祗掌管雨、风、水，历代深受百姓和朝廷推崇，也广泛被尊称为龙神。因为此处神灵们的强大力量，常有幸运的人可以偶然窥见他们的身影。尤其是在易位节这天。”

    荻野千寻本只是在外围当个安静的听众，听到“龙神”也不由得抬头，更加专注地听小田清川这番听上去不是非常“科学”的言论。

    “你们这些囫囵吞枣把眼睛当机关枪扫射文献的小滑头们很可能是没有找到诹访湖的完整记载。但根据诹访神社的传说，此处曾经水位很高，整个诹访地区是一片磅礴的湖面。如今位于南北两端的四座神社其实就位于当初湖的岸边。所以曾经这里的竹方水神大人也是很厉害的，你们不想碰运气见见吗？”

    “哇这么一想还真够大的啊！”

    “诶所以这么一看，如今以为已经很壮观的诹访湖其实以前根本就是个内海的程度啊！”

    “但是见到神明大人这种事，只能骗骗小孩子吧？”

    “教授不会真的信吧哈哈哈哈”

    “所以呢，”小田清川咳了咳吸引注意，终于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暴露出来：“我们后天，也就是2月1日，会一同前去参观这个仪式。”

    “诶……一看就是教授自己想去嘛！”学生们可没这么好糊弄，立刻有人抱怨起来：“什么嘛，一把年纪居然还要学生陪着去看热闹。”

    “可是听着也很有趣啊！”自然也有感兴趣的人反驳：“难得到这么远的地方，不参加一些当地的庆典都觉得很可惜。”

    “还有一个月可就要走了哦！能到处走走也不错。”

    “可是明明就是占用了给我们的假期嘛！”

    “那就这么定了！”小田清川只怕再等等会有更多人意识到放的两天假是假公济私，立刻笑得很是和蔼：“明天晚上我请大家在湖边吃大餐！”

    “切……又来这招！”

    “教授你的信誉度不高哦。”

    “不会又是上次那个拉面馆吧！”

    -

    千寻几人回到白原家后，刚好遇见白原夫妇在前院中吃刚出炉的小蛋糕。白原居爷爷捧着还没有手掌一半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蘑菇型蛋糕，不断赞美它无与伦比的外形，出彩的味道，奇特的色泽，将白原薰奶奶逗得拿手轻拍他。

    “我们回来啦！”松木上佳率先推开院门，朝两位老人朝气满满地挥手。

    “欢迎回来。”白原夫妇都是笑模样，奶奶抬手招呼女孩们：“快来尝尝我新做的糕点，给我些意见。这个老头子只会奉承，让我得不到一点真实的评价！”

    白原居耸起眉毛，一副无辜的受害者模样：“我不过是按照内心想法真诚地赞美你而已。”

    女孩们显然早已习惯这对恩爱夫妻融入日常的嬉闹，只听话地坐下拿起糕点，斯斯文文地品尝。

    荻野千寻坐下后倒是没有伸手，为两位老人的茶杯添上了些水，看向白原居：“白原爷爷，您有参加过易座节吗？”

    “易座节啊……”白原居向后靠在加了垫子的竹椅背上：“很小的时候参加过呢。还是家里的大人带着去的，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再去了。不过我以为早就已经没有人举行这个仪式了，是又恢复了吗……？”

    “听说以前有人碰到过神明，是真的吗？”千寻顺便问出最好奇的事。

    白原居笑起来，眼周的纹路深了不少：“这是谁说的？嘛……当年倒是也有听说过，但都没当一回事呢。毕竟，这种事就算是亲身体验也很难真的相信吧？”

    荻野千寻正有些失望，却见白原居突然抬手：“啊对了，当年我的邻居，玉上森，倒是说他遇见过。不过我们都不信他，这小子总喜欢吹牛皮，还遇人就说自己的姓氏来自什么大家族，一直都守护在守屋山脚下……”

    “诶？”松木上佳和上井理绘听到这里也有了兴趣。正是人生中最好奇，最爱探索的年龄。少女们虽尽量维持沉稳的模样，却总会在听起老辈人讲故事时露出和小孩们无异的晶亮眼神：“所以真的有可能碰到神明吗？”

    “谁知道呢？”白原居扯了下腿上盖着的花毯子，将茶杯拢在手中取暖。透过袅袅的热气，只觉得像能看见雾气背后回不去的梦幻童年：“当时我们一群四五个小孩子，应该是还在国小吧。虽然最开始跟在大人身边，但仪式要持续三四个小时，谁有耐心一直站着。所以我就提议往周围深一些的山中走两步，没准又可以找到一条小溪，还可以踩踩水。虽然，2月的天气还是很凉的……”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那可真正是一群调皮捣蛋不知好歹的小子。”

    “于是我们就沿着山径往上走了些，”白原居仔细想了想：“那会儿山上就有成片的雪杉了，可能因为神社里也供奉了几棵，很受人们尊重保护。春冬交际，树叶还没长出来，但雪已经化了，只剩下树干本身的颜色，土壤也变得很潮湿……你们应该已经看见过守屋山里的雪杉了吧，都长得很高，枝条很细。那会儿我们这种小豆丁在整片树林里就像小蚂蚁似的。远处还能听到游行队伍的击鼓奏乐声，面前是黑压压的一片枝条抬在伸手完全无法触碰的位置。真是……可怕啊！”

    女孩子们明显并没有想到故事的走向是这样的，上井理绘都已经和松木上佳贴在一起了，需要身旁人的温度确认自己没有被抓进白原爷爷故事感满满的描述中。

    “真是……不要吓人呀！瞧小孩子们被你吓得！”白原薰又抬手敲了一下白原居：“好好讲故事就是了。”

    “不多一点形容词故事会无趣嘛……”白原居摸了一把下巴处灰白的胡子：“反正，我们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虽然还在那片山林，但彼此都看不清。毕竟，树干比我们可壮多了！一个回头就会发现少了个伙伴。”

    “咦~~~~~~”松木上佳只觉得汗毛从上至下都竖了起来，像个毯子被人抖开了似的。但仍控制不住嘴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你们知道春社附近有个很有名的鸟居吧，花岗岩做的。应该是16世纪就有了。”白原居说着戴起老花镜，在手机上慢吞吞地想为女孩们找出照片：“也不知网上有没有人拍照，应该有的吧……这可是古迹。”

    “没有人不知道那座鸟居，就在好几处山径交汇的地方。所以我们虽然失散了，但都知道找最近的石板台阶，往上一直走就会找到。于是大家就在那里汇合了。”

    “诶……好厉害。”松木上佳感叹：“不过，花岗岩砌筑的鸟居？从来没见过呢。”

    “是呢。”白原居笑眯眯：“所以我们才都想到了在那里汇合。玉上森是最后一个到的，跑得跌跌撞撞像是装了鬼。不过没人会在人多的时候害怕，我们都想嘲笑他，他就说自己是遇见了神明。”

    “他说他走了没几步就看不见我们了，他的靴子又陷进一滩淤泥，坐在原地斗争了许久。抬头时，已经听不见远处游行队伍的声音，只有林间的一片静谧。”白原居摇头：“这小子也真是胆子大，还往前走了两步，看见黑乎乎的树林上半部分盘着很长一条带白色鳞片的生物，像是蛇，很显眼，又像是片冠状的云落在林间树冠上。但不等他回神，那生物窸窸窣窣游动起来，探出了头。奇怪的是，那巨物像是带着能剧的面具，黄铜色泽，眉毛和胡须更是生动得仿佛是直接从面具上长出来的……”他说着用手捻起自己的眉毛胡须，企图让它们显得更加飘逸：“那生物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自山下，和同伴们走散了，在找鸟居。对方便又绕着几棵树转了下它庞大的身躯，却像是没有重量似的轻飘飘落地。此时森才看见它抓地的爪子和尾部飞扬的鬃毛，他也是据此肯定这就是一位龙神。”

    荻野千寻越听越觉得这个描述出来的形象熟悉。当年给她留下奇妙丹药的河神爷爷不就是戴了个那样的面具吗？！

    “所以他说，这位龙神对他吹了口气，道‘孩子，迈动你的双腿，就会找到和伙伴们重聚的路’便化作一长条龙状白雾，渐渐消散。”

    “哇……”松木上佳听得目瞪口呆：“总觉得，像是似曾相识的神明故事，却又听得人热血沸腾。”

    “不过听上去是为上了年纪的神明。还以为神话里的神明都是永葆青春的模样呢……”上井理绘抬手托起下巴，眨着眼有些遗憾道。

    荻野千寻摩挲着手中石头上的花纹，默念：白龙白龙，你听见了吗？

    就见石头的纹路亮起光，传来白龙带笑的声音：嗯，听见了。听上去这位玉上先生遇到的应该就是河神大人呢。

    荻野千寻觉得这实在是个很鼓舞人心的事：这是不是证明，这里是一个和神异世界充满缘分，空间有所重叠的地方？

    白龙肯定的声音传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千寻就放松了下来，抬头时满脸都是喜悦：“那太好了！”

    “诶？”对上面前几人莫名其妙的目光，千寻不好意思地摸摸脸：“不好意思，刚才有点走神了。”

    众人笑起来，神色轻松地调侃她：“不愧是千寻呐……”

    但这一切，都让人更加期待起了两天后那个古老的仪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