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殷寿夫妇送了许多贵重的贺仪给新婚的二人,其中有一只不久前捕获的母鹿,已到了待产期。

    殷郊再见姬发,便是她在给母鹿接生。身量尚小的少女跪在卧倒的母鹿侧旁,窄袖被挽至肘部,露出一片素白的肌肤。她一手轻揉母鹿滚圆的腹部,另一手带有安抚意味地在母鹿颞部摩挲。

    殷郊还未卸甲,只是不动声色地躲在门后凝望她。女孩的长发在尾端用红绳收束,沉甸甸垂落在她胸前,恰好鹿耳上也用红线穿了个洞。他突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或许姬发也是这鹿的同类,不过她已由山间精灵幻化成了人类。

    他把兜鍪与佩剑一并脱给奴仆,蹑手蹑脚地向姬发与鹿靠近。生产中的母鹿对外界环境的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立时抬起脑袋,四蹄无力地挣扎,并发出极其惨烈的嘶鸣。

    姬发转头看见了殷郊,颇为怨怼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不容置疑地把母鹿按回由干草铺就的产床上,俯身贴着它脖颈说:“别害怕,这是我丈夫。”

    母鹿闻言,竟真的逐渐镇静下来。殷郊不由得认为自己的猜想正被逐步验证。

    在母鹿哀哀的低吟声中,姬发亲手接下了那只裹在透明胎衣里的鹿崽。她把它送到精疲力尽的母鹿怀里,好让这位母亲能够尽情舔舐它新生的孩儿。

    草棚里翻涌着散不去的血腥气,姬发的手上也沾满了母鹿的羊水。殷郊解下额前的汗巾,将之递给还在低眉观看母鹿舐犊情深的姬发。

    姬发愣了一下,朝他微笑道:“不用——”

    殷郊没能领受她的拒绝,自顾自牵过她的手,仔细擦拭,直到她的双手再没有任何秽物。

    姬发悄悄打量他。

    公子郊比她年长几岁,已经初初长成了大人模样,即使跪坐着也比她要高出半个头。亦因如此,姬发能清晰地看见他此刻苍白的唇色。她劝道:“这里血腥气重,公子去屋内等罢,我速速处理完就来。”

    殷郊扯起一抹笑:“你小瞧我。我曾上过战场。”

    然后呢?姬发在等他的未竟之语。她没料到的是,这分怅然源自他极其阴私的艳羡。何以他来自边地的妻子双手沾染血腥却可以带来生的希望?于他而言,鲜血只意味着屠戮,不容多想、永无止境的屠戮。

    这想法过分悖逆,以致于像流星临世,转瞬便消失不见,只余一段模模糊糊的尾迹。他不知要如何向他人诉说才够准确,于是他不会向他人诉说。

    女奴来接手了剩余的工作,姬发便就伴着殷郊一起走去正室更衣。她歪在矮几前,借着还很明亮的天光细看婚服上的暗纹,殷郊在木屏风后与她搭话:“我听母亲说,父亲他对你很满意。”

    姬发正留心辨别玄衣滚边上的金线究竟是何种材质,随口答道:“他是对西岐很满意。”

    殷郊闪身出来,月白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十分相宜。“此话怎讲?”

    姬发一手托腮:“他压根就没见过我。只要能得到西岐的供奉,就算我父亲将我兄长嫁来,他也是会满意的。”

    “怎会?”殷郊笑道,“我父亲母亲送了一大群多产的母兽给你——”

    他突然止住话锋,脸色有些古怪起来。母亲告诉他,姬发还未长大,耳提面命要他多等几年。想到方才母鹿诞育幼崽的艰辛场景,或许他不该将这份忧虑过早地加诸于姬发身上。

    姬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她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殷郊不欲深入,她也就知趣地扯起其它闲篇:“这衣裳做的好精细。”

    “那是自然。”殷郊在她面前盘腿坐下,换上一副得意模样,“这可是我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的。”

    姬发的指尖轻轻划过襟衽,呢喃道:“她有心了。”

    她把一只袖子凑到鼻尖轻嗅,殷郊也有样学样地抓起另一只袖子。他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随后不解道:“你在闻什么?”

    姬发莞尔一笑:“有你母亲身上的香气,很淡。大约是你闻惯了,分辨不出来。”

    殷郊哦了一声。却见姬发出神望着那截袖,良久,叹了一口气。“她这样珍爱你,要如何舍得啊。”

    殷郊说:“你想错母亲了。”

    姬发挑眉,显然对殷郊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从前决意追随父亲,加入质子营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过,我这双手抚琴就足够,她心里是不情愿我执刀去战场拼杀的。”

    “可这是我的选择。我父亲是那样英武的人物,作为他的亲生儿子,我怎么能够区居人后?”

    “所以母亲纵然不舍得,她也放手了。她是明白我的,这一切都是我想做的。”

    殷郊的脸忽而烧红。

    “婚事虽是我父亲向祖父求来的,但我没什么不情愿的。”

    “你……很好。母亲也知道。”

    姬发微讶,耳尖泛起薄红。殷郊觑见她难为情,反而生出勇气,握住她的手抵在心头。

    “姬发,”他低声唤她,“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的父亲母亲,也会是你的父亲母亲。”

    姬发的指尖轻微抽搐,最终她犹疑不定的手妥协了,安放在殷郊的心头。她明白殷郊对其父母一腔赤诚的孺慕,也相信殷郊是以真心待她。

    然而,她有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他们在遥远的西岐深切地思念、担忧着她。她是他们在朝歌的一块护身符。她作为诸侯之女的身份,绝不允许她在波云诡谲的朝歌城里保有天真。

    面对殷郊不时流露出的鲁直纯粹,姬发曾有过轻视。

    但此刻她唯有不忍。她被父母兄弟呵护着长大,她明白家人之爱的可贵。

    她说:“殷郊,你愿意把我当作你的家人,这很好。”

    “只求你,永远不要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殷郊以为她孤身远离故土,总有些惴惴不安,期望他能一诺千金,让她余生有枝可攀。他内心柔情饱涨,垂脸吻她指尖,郑重道:“我绝不后悔。”

    姬发笑容勉强。这实在是一场欺骗,但她无可奈何。她有自己的道,她必须走下去,义无反顾。她只能暗自发誓,她会竭尽所能守护殷郊,这是她对他真心的回馈。

    殷郊的亲卫扣门,报告说殷寿召他一同去觐见帝乙。殷郊又吻了一下她的手,嘱咐道:“我去去就来。”

    他刚跨出门槛,又探回头,有些忍不住脸上的笑,说:“我今晚不回营,你等我。”

    姬发皱起脸,朝他挥挥手。“快去吧。”

    殷郊应了一声,匆匆走远了。

    是夜,姬发已经吹灯睡了,殷郊才回来。

    他没劳动奴仆,自己举了一盏灯,摸到姬发榻前,轻轻摇晃她。“姬发,姬发!”

    姬发慢吞吞坐起时还在揉眼睛。她嘟囔道:“做什么呀。”

    殷郊拿来一件外袍,手忙脚乱要侍候她穿上。“我从母亲那里将琴带了过来,我奏曲给你听。”

    姬发听罢拂开他的手,又要躺回还有余温的被窝。她不情愿道:“改日再听罢。”

    殷郊拿着衣裳呆立在原地,不免有些委屈:“可我明日就要出城,等到婚仪才能回来了。”

    姬发抱着软枕一顿揉搓,最终像刚学会站立的小马驹一样头重脚轻地爬了起来。她未挽发,不声不响地缀在殷郊身后,叫殷郊每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生怕她一缕烟似的飘走了。

    殷郊摆好古琴,抚弦几下试音。他感叹道:“好久没碰过了,恐怕技艺有生疏。”

    姬发的脑袋轻轻抵上他侧肩。殷郊受到鼓舞,不再多语,抬手奏起一支清曲。琴音清冽如月光倾泻,其幽寒又如风过竹林。弹过半阙,殷郊后知后觉去看一直未出声的姬发,才发现她早已睡熟了。

    她披散的长发随殷郊的动作荡下来,发梢拂过殷郊的手背,被他捉住几丝,在指尖绕了又绕。

    他又用这缕发去逗弄姬发的脸颊,她纹丝不动。

    还不醒。

    殷郊苦笑。

    算了,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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