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殷郊已经跟随殷寿以及皇家卫队将王的宫宇巡视了一遍。

    他匆忙换了常服，先去问过母亲晨安，而后转道去找姬发。

    姬发的寝殿门窗紧闭，光线晦暗。殷郊心下奇怪，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他穿过层层帷幔，最终看到姬发半撑着身体坐在床上，身边一圈侍从簇拥着她。

    她穿着白色单衣，面上毫无血色，只有额头蒙着的一层薄汗让她看起来还有几分生气。他加快步伐迈向床榻，像惊起群鸟般驱散了环绕着她的侍从。

    他自然而然地坐下，将她揽入怀中。他触到姬发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脸颊，一片冰凉。他又更加搂紧她，用力将她压向自己。

    “怎么了？”他问。

    弥散在腹部的绞痛让姬发几欲作呕，说不出话。一旁的侍从察言观色，推出一人上前，细语道：“伯姬腹痛。”

    “怎会腹痛？”殷郊追问。

    “……天癸水至。”姬发稍微缓过劲来，耳尖有一丝滟红。

    她轻推殷郊，艰难道：“喘不过气了。”

    殷郊卸掉力气，只是虚拢着她。姬发将额头抵在他胸膛，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自母亲离去后，太久没有过这样温暖的怀抱。

    殷郊感受到她的依赖，犹豫片刻，手掌从她颈椎捋到尾骨。反复几次，姬发被逗笑了，闷声问：“你在做什么？”

    “小时候生病，母亲都是这样哄我的。”殷郊枕在她头顶，两个人像两只小动物一样依偎在一起。

    姬发明了。殷郊人生中几乎所有的温柔体验都来自姜夫人，他从母亲的举动中学会了如何善待他人。她透过他，获得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母亲。

    屋内静了片刻，宫人都已在他们未曾察觉到的时候悉数退去。殷郊说，“以后会一直如此吗？”

    “什么？”

    “会一直这样疼吗？”

    姬发沉默一会，摇摇头。“我不知道。”

    没有人和她谈论过这些，她的母亲早逝，又少姊妹。

    殷郊啊了一声，苦恼道：“我也不知道，不如我去问问母亲吧！”

    姬发疑惑：“你同姜夫人还能聊这些？”

    “当然。”殷郊捏了捏她的脸。“母亲说我既然要娶妻，也该知道些关于女孩的事。”

    姬发知道姜夫人自有分寸，但还是不免好奇：“那母亲是如何同你说的？”

    殷郊听她也称姜夫人母亲，顿时喜形于色。

    “就是，”他又蹙眉，努力回忆道，“母亲说，这是一个吉兆。”

    “癸水，意味着女孩的身体已经做好准备，去孕育新的生命。正是有癸水的存在，人才能代代相传下去。”

    姬发扬起脸，笑道：“好见解。”

    失血带来的疲乏逐渐漫了上来，她在殷郊的怀里，再度昏昏欲睡。

    入夜，侍从潜到她身耳边，悄声禀报：“伯姬，有客。”

    姬发靠在凭几上，颇觉委顿，随口回道：“不见。请他改日再来。”

    侍从又言：“客自远方而来，伯姬当真不见？”

    姬发此时才认真瞧了她一眼，讶然叫道，“娺辛？”这是随侍她长兄左右的女官。

    “伯姬，别来无恙。”娺辛朝她恭谨颔首。

    姬发和她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请她引路。

    殿宇之外，东墙下，来人瘦削颀长，立在阴暗处，巍然不动。姬发提灯缓步走近，却见那人倏然掀开兜帽，朝她璨然一笑：“小妹。”

    宫灯在姬发手中晃动几许。她热了眼眶，唤他的声腔里带上几分不自知的委屈，“哥哥！”

    姬邑上前几步，细细打量她一番，脸上仍旧带着温吞笑意。

    “长高了。”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发鬓，轻声问，“在朝歌这些日子，还好吗？”

    姬发垂眸，有些黯然地点头。姬邑询问的口吻，就好像她只是暂时客居朝歌一样。可她明白，西岐已是难以回去的故乡，徘徊在女儿与妻子的身份之间，她只有一个选择：终身困于朝歌，直到在前路中看见命运完整的真章。她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和目的来到此地，孤独已是她所要经历的最轻考验。

    她咽下倾诉的欲望，朝着姬邑慢慢展露一个微笑。“我一切都好，哥哥。”

    姬邑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

    姬发感到自己在兄长的注视下快要无所遁形，她不希望她的软弱被他看穿，所幸姬邑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她开始了提问，“哥哥为何趁夜出现在此处？”

    姬邑道：“这次父亲决意来朝贺，命我留驻家中。我还是想要来看看你，毕竟……这是你的大事。”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盒子递给姬发，“这是妲己托我送你的。”

    姬发拿到手便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卷可用于制作弓弦的坚韧丝线，送礼人还十分细心地用一块绸布隔绝丝线与木盒四壁，避免丝线在运输过程中有磨损。姬发莞尔：“她有心了，替我谢谢她。”

    “一定。”姬邑看她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实的笑意，心下对妲己的妥帖生出几分感激。他重又戴上兜帽，低声道：“我该走了。”

    良久，姬发答了一声好，似是终于摆平了心中的不舍。

    目送兄长驾马离开后，她带着那只盒子回到寝室。

    在灯火通明的屋室里，她望着那卷丝线出神。妲己远在崇州，与自己算不上熟稔，苏氏一族此次也会派人前来朝歌观礼，何故她要曲折托姬邑来转交贺礼？

    总不会是找个托词来增进与未婚夫的感情。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便被她排除。

    忽而，她发现那块绸布成色不佳，似有杂质。她捏住布料一角，迅速又轻盈地将之抽了出来。

    展开几叠，数行用炭木写成的小字浮现眼前。

    她轻叹，果然。

    姬发略扫了一眼上书内容，而后微微皱起眉。正欲再读，屋外却有人声，细听下是殷郊在与侍者交谈。姬发不容多疑，将那块绸布掷入烧炭铜炉中。

    殷郊推门进来，见她垂首伫立于案边，过去捏了捏她的手，还算暖和，关切道，“好些了吗？”

    作为回应，姬发也捏了捏他的手，微笑道：“好许多了。”

    火舌已然将残卷吞噬，姬发脑中却还在回想那几行小字。

    ——

    吾友，

    兄全忠已南下赴宴，此行筹谋掳回质子二兄。万望吾友周旋一二，切不可叫他鲁莽成事。

    妲己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