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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昭阳王府如修罗地狱。

    王府守卫和刺客正在殿外殊死搏斗,血水沿着门缝汩汩流入寝殿。温随伏在床下,紧紧攥着一把匕首,听着殿外的动静。

    又一声轰然雷响,殿门被“哐”地破开,血腥味伴着雨水扑入殿中。

    透过床缝,温随看见几双浸着血水的皂靴一步步逼近床榻,剑锋垂在靴边渗着血,一滴,一滴……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时一道闪电猛然劈下,床缝中蓦地闪出一张残破的人脸,那嗜血的双眼将她钉在床底,接着一把利剑就狠狠向自己刺来……

    温随蓦然惊醒,冷汗齐下。

    惶顾四周,风柔日暖,鸟鸣啾啾,自己正躺在一棵大槐树的树干上。树下,她的爱驹玉狮子正在悠闲吃草,远方传来策马的阵阵吆喝。正是春围的上林苑。

    她不爱围猎,入场就找了个僻静去处,不料梦蝶不成反招梦魇。

    她平息片刻又躺回去,枕着手臂细细回想。

    应是十岁那次?不对,十岁那次是在万湖桥,应是在王府里的某次吧。王府里行刺的次数不少,具体情形她已记不清晰。

    正胡思乱想着,林后传来人声。

    温随闲听,原来是朔漠的杨抚臣遇上了海西的陈宛林。

    青年将帅与麒麟才子竟为一个陷阱争了起来。

    “抚臣兄,这陷阱是你设的,鸳鸯也是你放的,伤了我的猎犬先不计较,为何不将这鸳鸯赔偿于我?”麒麟才子语含薄怒。

    “清晏,陷阱设在此处,自是为了吸引猎物,你的猎犬既已落陷阱,就算入我彀中了,怎还将这两样都算在你头上?”杨抚臣倒松弛,但也未相让。

    温随好奇心起,跳下树偷看。

    杨抚臣挺拔魁梧,气质雍容,腰间杨氏佩剑光亮耀目,不愧年纪轻轻就统御万军;而那陈宛林气如芝兰,文质纤细,麒麟才子风采如斯,但体貌更似一位女公子。

    难道陈宛林也是女子?

    两人辩了一会,陈宛林终拂袖而去;杨抚臣静了片刻才叫人仔细包扎那猎犬,并将鸳鸯送到海西陈氏帐中。大概也看出蹊跷,愧于相争了。

    温随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双手从背后伸出,轻轻捂住她的口鼻。温随一惊,立即摸向腰间抽刀,那人速度更快,虚虚控住她的手腕。动作间,一股熟悉的柏木香从背后飘来。温随瞬间放松,回眸看去,果然是叶隐。

    “看什么呢?”叶隐压低声音,他松开温随,也向杨抚臣的方向看去。

    “折子戏。”温随轻笑,“走吧,你打了几只?我还没开始呢。”

    ------------

    几个时辰过去,两人依旧收获不丰,于是改道上饲院找冯莲生。

    冯莲生是上林苑管事冯俞之子,精通驭兽之术,淳朴热心,曾在昭阳王府照顾鸟兽,颇得温随喜爱。

    刚一进院,温随就看见温阳,他正叼着根狗尾草歪在马上,还是那副混样。一旁的镇国军将一人打得满脸血污,连呼救命。正是冯莲生。

    “住手!”温随断喝。

    温阳回头,一看是数月不见的老冤家,脸皱起来。

    “你又干嘛?哪凉快呆哪去不行吗?”

    “我就找他,你哪凉快呆哪去不行吗?”温随指向冯莲生。见状,叶隐纵马上前,也立在温随身侧。

    “哟,叶太子也来了?这架势,爷好怕啊。”温阳阴阳怪气。

    “怕就对了。”温随没好气,“人放了快滚,见你就晦气。”

    “他把爷的马喂坏了,我找他算账呢,你没长眼吗?”温阳不耐烦道。

    两人看向镇北军的战马,果然口吐白沫。

    “证据呢?”温随冷冷道。

    “证据?呵,直接揍!招了就有证据了。”温阳恼怒。

    “他是我的人,没证据你敢动一个试试。”温随平静道。

    “怎么,上次打断你肋骨,还没长记性?”温阳气极反笑。

    温随没吭声,看着坐在马上的温阳,想起乾元帝的教诲:

    你灵巧,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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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乾元帝正同海荒惠帝、镇北王及众家主亲眷在上林苑闲话,福公公哆嗦着来禀,说温小王爷和明郡王在上饲院打起来,明郡王落马摔断了腿。

    众人赶到上饲苑时,温阳正歪在廊下痛苦哼哼,身边围了一众太医;而温随站在院内空地,和几个人比划着弹弓。见人来,温阳立刻告状,说温随用弹弓打马害自己受了伤。乾元帝肃声责问,温随不慌不忙地解释:“父皇,儿臣刚进上饲苑就见温阳在责打此人,说此人将他的马养坏了。儿臣问他证据,他给不出,儿臣不让他打罢了。”

    说罢顿了顿道:“儿臣失手惊了温阳的马,确是儿臣的罪过。请父皇、叔父责罚。”

    乾元帝不言。

    镇北王皱眉抢先道:“孤以为是什么大事,区区饮马童,杀了即可,何须废话!”他话音一落,镇北军便要拿人。莲生登时吓软在地,连温阳脸上都有了些动容。

    “慢。”温随看向镇北王,从容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叔父如此,可有凭据?”

    “除了国法家规,亦有军法。战马价值千金,无论经谁手出了问题都要偿命,此乃军中铁律。”

    "军法严明,但不应枉杀无辜。这上林苑鸟兽都是莲生在照管,怎会不懂战马?叔父不问缘由直接斩杀,是否草率?”

    这时,冯管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进门就磕头求饶:“禀圣上、镇北王,犬子精通战马养护,护城军的马匹也都是犬子在照料,从无差错。求镇北王开恩,容我们父子细看原委,再定罪也不迟。”

    温江流冷笑道:“不迟。呵!他日我军将士出征,阵前杀敌时马出了问题,焉有命在让你们细看原委?”

    “叔父说得对。但人命只有一条,若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侄儿不服,传出去怕是会有更多人不服。”温随坚持。

    “臣不服。”叶隐上前,站在温随身边。

    “本公主也不服。”温笑笑也应声,挡在温随和叶隐身前。

    “臣也不服。”门外传来一声附和,只见“陈宛林”和一位相貌相仿的少年走进来。

    那少年颀长玉立,朗月清分,进门先对诸人见礼,后不紧不慢道:“晚辈海西陈氏宛林,想请教镇北王,若这战马非因人而病,但照料马匹的人却要死,那谁又知道这些战马真正的病况?长此以往,这些战马的病损是否更严重?”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麒麟才子,刚刚那位八成是他妹妹了?温随正打量着这对兄妹,又有人应和。

    “臣兄弟俩,也不服。”杨抚臣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杨俯闻言皱眉,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杨抚臣无谓耸肩。

    在他身旁,半年不见的杨尧臣正抱臂倚门,远远朝着温随咧嘴一笑。

    杨尧臣和温随是‘棍棒下’的交情。

    杨尧臣之父杨仰曾任太傅,是温随气走的太傅中资历最老的一位。杨仰是三朝元老,如今官拜右相,亦是杨氏家主杨俯的长兄,朝中威望甚高。然而当年,他老人家却被温随和小儿子杨尧臣联手作弄,气得上不了朝。

    “江流,如今这些小辈,什么事都要说出个道理,还是年轻啊!”乾元帝对镇北王道。

    “旁人不论,这叶子安孤是管不住。西京长大不愿回家,就爱跟温小王爷玩在一起。孤常常忘记还有这么个儿子。乾元帝,孤干脆将此子相赠可好?”东陆惠帝也连忙圆场,

    “呵呵,朕若得子如此,做梦都会笑醒。”

    “抚臣也是,别看他和尧臣现下好得穿一条裤子,小时候两人打架,断胳膊断腿。打完兄弟俩感情反倒更好了。臣和家兄从来都管不住。”杨俯感叹。

    “这么说,还是陈家孩子最有礼。朕观陈宛林刚刚进来时虽愤愤不平,但礼数周全,有条不紊。‘七龄便迈麒麟步’所言不虚。”乾元帝夸赞。

    “圣上过誉了。”陈道生起身一揖,连连推辞,“清晏读书尚可,仍需经事历练,日后还请圣上及诸公,多多提携。”

    乾元帝努力平息事态,几位家主也帮忙说和,温江流却冷笑一声。

    “皇兄,温随和温阳打架的事姑且不论,这战马受损若不追责,他日镇北军的将士们如何能在阵前安然杀敌?”

    众人静默,这话让乾元帝也难开口。

    “追责?”屋外传来一声疑问,众人看去,只见一人坐着轮椅被推进来。他头发灰白,一身缟素,手持羽扇,头戴玉冠。竟是隐世多年的襄阳侯周游宇。

    温江流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连乾元帝也微微变了表情,颤声道:“周游兄……”

    温随亦惊,她望向轮椅之后,但记忆中的少年并未出现。

    周游宇仔细观察了马匹的情况,耐心道:“江流,战马应是染了肺寒,看样子不是一两天的症状。你还是让人照料好后再放回军中,免得其他战马感染。”

    一句话便解了当前困局。

    周游宇又看向乾元帝,淡笑道:“圣上,臣刚刚在外听了一会。今年的白崖书院比之当年,会更热闹了。”

    乾元帝含笑点头,不知想起什么,眼眶有些微红。

    ------------

    白崖书院热闹与否,温随很快就知道了。

    围猎后,台谏的万言书再次呈上御案,王及阶前泣血叩首,要求严惩围猎斗殴的双王。

    这次,乾元帝大笔一挥:令昭阳王即刻入白崖书院,反躬自醒;明郡王禁足白日,另赏御用跌打损伤膏药若干。

    台谏见温随竟被发出西京城,不由齐赞圣上英明。而温随本就计划今年入书院,早几月倒无所谓。

    启程之日,正是草长莺飞之时。一路南风过境,将温随送入千湖万泊的襄阳郡。温随见他的玉狮子晕船晕得厉害,决定弃水道上岸,骑马走完最后一程。

    众人迎着暮霭入山,谷间流岚软雾,浸润着草木暗香。绕树穿林,山间无风,万籁俱寂,唯有马蹄闲音。

    正走得自在,眼前视野逐渐开阔,林幕拉开一面镜湖,湖中落月,星河倒影,将此处映得格外分明。

    温随示意众人饮马歇脚,无意瞧见不远处,一人正在树下夜钓。

    那人倚着树干,一腿曲着,一腿伸直,几分潇洒不羁;着一件素白广袖衫,簪一枚无纹青玉钗,长发披散如墨,又添几分慵懒随意。脚边蹲一只小鱼篓,不知钓上几只。

    见此,温随想起话本里夜宿深山遇到的鬼魅精怪,只觉眼前这位非人也是半个仙。

    “我去问问方向。”阿央道。温随回神,下马也跟过去。

    阿央问完,那人没回头,伸手指了个方向。

    “请问钓翁,还要走多久?”

    那人依旧未回头,比了两根手指。

    “二?两个时辰还是两柱香?”阿央见他倨傲,不由提高声音。

    “小声些,莫惊走了我的鱼。”

    那人终于偏头扫了一眼,低声轻呵。

    温晚这才看清,他双眸含威,似星河鹭起,眉如墨描,如远山深沉,刀劈斧凿般的五官立体英气,疏离的眼神又清泠不似尘中人。

    温随打量他的时候,男人也在打量温随。

    四目相对,皆微微一怔。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那燃烧的怒目和冰冷的剑锋呼啸着跃出梦境,直击温随。

    少年的意气飞扬不见,昔日眸中的波澜沉入岁月的深渊。

    男人的眉眼依稀当年,神色却同这山间镜湖一般沉然寂静。温随看不清他的情绪,更感受不到杀机,但记忆深处的恐惧令她悄然退后,伸手握住腰间的短匕。

    “阿央,过来。”温随低声,语含戒备。

    周游之野的眸中浮上寒光,终是淡然一笑。他轻放下鱼竿,缓缓站起,慵懒地舒展着肩颈。

    多年不见,昔日少年更加玉立修长,宽肩挺拔,腰肢劲瘦,连宽松白衫都有了线条。他低着头悠然走出树下,手也不经意地搭上了腰间的剑柄,一步步走向温随。

    “温小王爷,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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