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之野出剑的一瞬间,温随闭上了眼,绷紧身子准备承受疼痛。
两人不过一臂之遥,他速度太快,她无从抽刀,更无法躲避。
金属相撞的巨大锵鸣声在耳畔响起,震得她耳中嗡嗡作响。然而预想中疼痛并未来临,周游之野击飞了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羽,那冲击仍将温随逼退两步。
与此同时,刺客从四面八方涌出,眨眼将三人包围。周游之野和阿央背对背将她护在中间,湖边饮马的守卫们也冲了过来,兵刃相交的尖锐铮响瞬间将静美的山谷变成血腥的战场。
一场突如其来的截杀悄然降临。
一路平安无事,温随还曾庆幸片刻,但该来的总会来。她的暗卫暂未出现,说明还未到千钧一发之际。
周游之野应付自如,刺客们无法突破便转向阿央。渐渐的,阿央力不能支,胳膊和腿都见了血,被划出数道伤口。
“换!”周游之野断喝一声,或许是习武人的默契,两人并未商量就快速交换了位置,他一人顶住了大半的刀光剑影。
然而,两名刺客从湖面悄悄袭来,一人冲着阿央猛下死手,另一人等着破绽要将温随拉出。
阿央撑不住单膝跪倒,温随身前骤然一空,周游之野立刻将她从背后拉到身前,又顺手抽出她腰间的佩剑。
单兵变双刃,依旧游刃有余。
温随团身缩起,余光瞥见暗卫们终于现身,不禁暗骂他们这救危不救急的作风,迟早会要她的命。
战局逐渐扭转,刺客的攻势明显减弱,温随趁机喊话:“留个活的!”
“小王爷倒有经验。”头顶悠悠飘来一句嘲讽,温随没吭声。
但温随的经验并不管用。
与过往的每次一样,这批刺客也是预先服毒,没有活口。
------------
在暗卫的强烈建议下,温随硬着头皮到侯府暂避。
“多谢世子。”见他走进马车,温随拱手,“救命之恩,随定结草衔环以报!”
周游之野坦然坐下,上下打量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另有一事相求,世子可否帮忙指引附近的医馆?阿央和亲卫们还需去看看。”
“医馆在郡中,离此处还有些距离。侯府有医士,可以为他们看诊。”周游之野淡淡道,依旧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世子仗义……那多谢。”温随微微躬身,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忐忑。
若他起了杀心,刚刚为何不顺水推舟?若他弃了恩怨,这态度又教人捉摸不透。
“倒不必谢。”
周游之野又盯她片刻,终于挪开目光。他将腰间长剑取下,横放在腿上,拿出一块绢布慢慢擦拭。
“你的命,自有我来取,还轮不到这群杂碎在我的地盘动手。”
“……”
------------
第二日,天蒙蒙亮,温随悄悄地溜出侯府。
侯府隐在山间,清晨雾气正浓,驿道空寂无人。温随策马穿山,照着昨夜默记的路线,奔向白崖书院。
走了约两个时辰,云深雾绕之中,温随终于看见一丛屋舍,旁边还伴着一间寺庙。寺门沿山而开,石壁上爬满了青苔,甚是清幽。
“难怪要在此处读书。”温随嘟囔,“不仅读书,升仙未为不可。”
她将马系在道旁,拾阶而上。那屋舍青瓦白墙,古朴简约,倒跟白崖书院的显赫声名不太相符。院外两颗青松,针叶如伞,仿佛两位门童,静侍一方净土。
院中学堂仅一人伏案苦读,那人潦草地簪了根木钗,青衫上还有补丁,一看就是位穷书生。他聚精会神,丝毫未察觉有人进门。
“嘿,小兄弟!”温随出声,“怎么就你一个?”
那少年一惊,抬头看向温随,带着被打断的不悦道:“他们都去看昭阳王了,说这两天在白崖书院。”
温随疑惑,“此处不是白崖书院吗?”
那少年有些不耐,“此处是云生馆。白崖在王府附近。”
温随心凉,自己竟白跑了一上午。见那少年继续低头看书,好奇一问:“你怎么不去看看?”
少年埋头道,“不去了,书还未看完。”
“不去可就错过啦。”
“他日朝堂相见也不迟。”少年应付着温随,随口答了一句。
定力不错,口气不小,温随留了心。
“先生如何称呼?他日先生中榜,我好与人吹嘘这段际会。”
“牧青。”那少年说完就再不理她了。
------------
周游之野早起练剑,练到一半便有人来报,说温小王爷天没亮就去了云生馆。
周游之野微一惊讶,便觉好笑,想起昨夜伸手比的“二”,温随定将两柱香当成了两个时辰。
云生馆是周游之野的母亲溪云生所建。
当年,云生夫人怜惜寒士,便命人将白崖书院的藏书一一誊抄,又在鹿门寺的后山建起一间书馆专供贫寒学子求学。鹿门寺的方丈了无大师乃一代高僧,精通儒释道学,与溪云生是忘年之交,对这些学子亦是倾囊相授。
“随他去吧。”周游之野穿袍系带,对着侯府管家吩咐:“备马,还是去屏江圩。”
屏江圩建在九黎江岘山拐点的中上游。
往年春汛,江潮冲毁堤坝,淹没良田千倾;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新任知府董庆拜会襄阳侯时,得侯爷提点,征夫数万兴修圩坝,希望能在今年的春汛之期护住田地。董庆见侯爷世子精通工程,便请去指导。
不过月余,屏江圩便初具规模。
周游之野在坝上巡视,见天色沉沉,积云翻滚,不禁面露忧色。
春汛估计就在这几日,但工程仍未收尾,形势颇为严峻。
------------
温随本打算当日回侯府,不料午后下起雨来。
她静候片刻,那雨竟越下越大。殿门外狂风怒吼,雨落瓢泼,砸在地上声如海潮涌动。她本站在殿门处观望,硬被雨势逼退到殿内,心里暗暗着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施主,着急回家?”
温随回头,见佛像旁的蒲团上坐了一位白发虚眉的老和尚,不知已坐了多久。
“这雨估计要下上几日。山里土松,恐有山洪,小施主若无他事,可留宿寺中,待天晴再归。”
老和尚一语成谶,这雨竟连绵不绝地下了四日。等到第五日上,温随已在寺中与这老和尚对弈百局了。
老和尚就是鹿门寺的方丈了无大师,从他弈百局输百局的战绩看,温随觉得“了无”之名甚为贴切——了无棋技。
除了下棋,两人闲谈山中诸事。温随这才知道,侯夫人溪云生月余前殁了,就葬在云生馆后的一棵青松下,未立墓碑,亦无坟茔。
“侯夫人为何不按例制下葬?”温随奇道。
说起这位故友,了无大师打开话匣,
“云生性情洒脱,她道半生公侯已是拖累,去后不如长眠青松下,听读书。”
“晚辈仰慕,恨无缘得见。”温随感慨。
“呵呵。不过,云生的脾气,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了无大师捋了把胡子道:“当年她在白崖书院时,与圣上、镇北王和周游侯是同窗,那时他们都怕她怕得紧呐!老衲记得第一次见云生,她在鹿门寺和人打架。老衲反复相劝,她才停手。后来老衲才知道,她揍的正是圣上和镇北王。当年,这兄弟俩在她手上可讨不到好处。”
温随没想到话锋一转,竟聊到父辈旧事,兴趣骤起,追问道:“竟还有这等事。然后呢?”
“然后嘛,她执掌白崖书院,就和老衲争起云生馆的这山头喽。”了无大师摇头微笑。
“起初老衲不同意。这片山靠近我寺,日后扩建殿宇或禅房都很方便。不料她竟找上门理论,将这鹿门寺的寺址和往日那片山头的所属和用途都说得一清二楚。老衲见她气势汹汹,怕她动粗承受不住,便勉强同意了。”了无大师倒很诚实,“后来知道她争这山头是为郡中寒士,老衲才对她刮目相看。”
“侯夫人高义。既如此,世子必得其亲传了?”温随想起头上悬着的那把利剑,忍不住打听。
“呵呵,世子是老衲看着长大的。当年建云生馆时,云生将世子带在身边。一边督工一边听世子背书。有次世子背得不流利,云生掷了书,砸在那小子头上就见了血。如今世子得承白崖书院的衣钵,与他母亲当年的雷霆作风也算有些关系吧。”
“世子承衣钵?!”温随一个激灵放下了手中的棋。这意外之讯当真要命。
“是啊,小施主为何如此惊讶?”了无大师疑道。
两人正聊着,忽有一人冲进禅房,温随抬眼一看,是那穷书生牧青。他依旧穿着破旧青衫,眉眼却焦急地拧在一起。
“公子,院中的马可否借我一用?”
“牧兄,何事如此着急?”温随见他头发湿润、脚沾泥水,显是匆忙赶来。
“屏江圩溃堤了!母亲和妹妹都在家中,我要赶紧回去!”
牧青双手发抖,声音发颤。
温随虽未听说过屏江圩,也明白了七八分。她立刻起身,边走边问:“你可会御马?玉狮子性情温顺,速度极快,你千万莫……”
“我……我不会。”
温随微顿足,见牧青一脸尴尬,心中默叹,也是,这穷书生哪有钱买马呢?
“走,我带你去!”温随下定决心,对着了无大师一揖,便要出门。
“雨下了四日,山路实在不安全。小王爷要不再等等?”了无大师焦急地起身相劝。
“方丈知道我是小王爷?”温随边走边笑,潇洒地摆摆手,“没关系,本王的骑术应对这些还是轻松。”
“但世子让您先等在这儿……”
了无大师追出禅房时,温随已带着牧青扬鞭而去,不过多时就消失在朦胧山雨中。
------------
天佑十五年春,襄阳郡暴雨连日不歇,九黎江岘山拐口决堤,下游十八处州县被毁,千亩良田被淹。
知府董庆主持修建的屏江圩尚未竣工便惨遭洪水冲袭,百余民夫官兵被冲入河道,生死未卜。下游渡江圩虽已竣工,亦遭冲毁,百姓死伤过万,损失惨重。
乾元帝闻讯心痛自责,书罪己诏,赤足祝祷以祈雨停。同时申斥地方怠政,要求彻查屏江圩、渡江圩决堤之事。
但天不遂人愿,雨一直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