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北平

    李家界胡同,属于八大胡同之一,众多红倌人住在这里,胡同里夜夜车水马龙,外国进口的高级轿车鸣笛声响彻天空,大员富商在这里随处可见。这里,是北平城人人皆知的销金窟。

    清早,整个胡同都笼罩在睡意里。胡同后面一排下人房,最北面的小屋里,阿秋用冷水洗完脸,提起铁水壶,轻手轻脚出门。

    走到最南面,阿秋推开门,见锅炉房里只有三四个人,烧水师傅见到她就笑了:“等十分钟,一号灶头的水就开了,你再提走。”

    阿秋道谢后,靠在门口,望天,鸟在空中自在盘旋,偶尔发出欢快的鸣叫。阿秋看得入迷,恨不得自己也变成鸟。

    都知道阿秋话少,也没人奇怪,房里的三四人又聊起天来。

    说来说去,又说回倌人身上。

    “红英姑娘是这个,厉害!”说话的龟公竖起大拇指:“章总理昨天在她屋子摆酒,花了一万银元!”

    屋里一阵惊叹。

    烧水师傅羡慕道:“我一个月才挣两块大洋,一万银元,我一辈子都挣不到,人家一晚上就有了。”

    “人家是谁,你是谁,还好意思跟人比!”

    锅炉房里的声音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鸟儿,站在门口的阿秋恍若未闻,脸上更无羡慕神色,仍然看天上的鸟儿。

    突然,天边冲来只老鹰,如钳子般插入鸟群中,群鸟四散,阿秋紧张起来,不再靠着门,而是站得笔直,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焦急地望着,红唇紧张地抿着。

    “嘟——”水开的声音响起,锅上铁盖盖发出不安的“铛铛”声。

    烧水师傅叫:“阿秋,水开了,赶紧灌水。”边说话,边打开贮水的缸,凹出凉水,准备再烧第二锅水——无缝衔接,省柴。

    阿秋答应着走到一号灶头,用水瓢往壶里凹水,眼里盯着水,心中挂念天上的鸟儿。

    灌满水壶,道谢后,匆匆往外走,见鸟儿全都躲起来,老鹰无趣地盘旋搬空,这才松口气,准备提水去前院姑娘房里,给姑娘洗漱。

    烧水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阿秋才十八岁,他看阿秋就像看自己的孙女儿一般,见她这样不由笑道:“阿秋这孩子,就喜欢鸟儿雀儿之类的。”

    龟公望着阿秋离去的背影,色眯眯道:“别说,到底年轻,身段真不错,我看,连红英姑娘都比不上她!”又摇头:“可惜了,一脸麻子,要不然,她和她家姑娘,就成姐妹了!”

    “谁叫她命不好,老天爷让她得了满脸麻子,只能伺候倌人,看着人家吃香喝辣。”

    又有个男人嘿嘿笑出来:“不过这小腰,还真是细,能搂一把就好。”声音低下来,像蠕动的毛毛虫般,黏腻地恶心:“我倒不在乎麻子,十八岁的大姑娘,关了灯,摸上去,那滋味……秋麻子她还是个雏儿吧?”

    头等妓院叫“班子”,阿秋跟着倌人梨君住在“枚花班”,枚花班所在的三进四合院,第二进红英这种红倌人住,梨君这种次一等的,就住在第一进。

    红倌人客人多,睡得迟,阿秋天天这时候送热水,知道这时候第二进没人醒着。阿秋放心走进月亮门,如往常般,要从长廊到第一进院子去。

    一声女子惨叫,瘆得阿秋立刻站住。这是怎么回事?有倌人被打了?

    惨嚎到一半,噎住,似乎被人用东西堵住嘴。拖拽声响起,南面屋子的门打开,四五个龟公抬着个女人,要把她抬出去。

    这是要干什么?阿秋心惊胆战,低头,整个身体紧贴在墙壁上,不敢则声。

    整个院子,噤若寒蝉。

    北面屋子窗户打开,一张芙蓉美人脸露出来,娇滴滴的声音满是不满:“你们会不会做事,大清早鬼哭狼嚎,让不让人休息?”

    龟公点头哈腰,赔笑道歉,红英姑娘是班子里最红的姑娘,哪个敢得罪她?

    “红英,救我!他们要把我送到花烟间去!救我!”求救的女人拼命吐出口中秽物,浑身颤抖地求救,双眸亮得如同火焰,拼尽最后的力量燃烧。

    花烟间?阿秋浑身打个寒战。花烟间是最下等的地方,专门供那些做苦力的男人,一个大钱就可以进去,女人在那里,少有活过十天的。

    红英只是冷冷道:“谁叫你欠钱!”说完,利索地关上窗户。

    龟公早又把嘴堵上,迅速将人抬走。女人此时软得像滩淤泥,不管他人对自己做什么,都毫无反应。

    好像……阿秋心里发寒……她没到花烟间,就死了!

    阿秋想走,但脚像被黏住,腿根本动不了,直愣愣地看着女人被抬走,抬到地狱去。

    阿秋怔怔地流下眼泪。

    北屋的窗户再次打开,阿秋听到红英的笑声:“章大人,你这次要还照不好,我可要罚……”最后的尾音被吞掉,暧昧的水声传到阿秋的耳朵里,一切如常,像是方才的事从未发生。

    这是个恶魔!被拖到花烟间的女人阿秋认识,亲眼见她和红英称姐道妹,甚至还见过女人为红英梳头,可红英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进地狱!还说这是因为女人的错,因为女人欠钱?!

    阿秋在玫红班四五年,早知道所谓的欠钱怎么回事,趁倌人红的时候,用漂亮衣裳美食哄她,三哄两哄,欠下高利贷,甚至还仗着倌人不识字,造假蒙骗!说是欠债,其中有多少是被老鸨糊弄的?女人好歹也曾是红倌人,要按照实际花费,女人哪里可能欠债?

    这些事,班子里上下心照不宣,红英不会不知道。

    阿秋控制不住自己,越想越深……

    “秋麻子,快走!我正照相,不能把你照进来!”红英厌恶的声音,如闷雷般惊醒阿秋。

    “秋麻子,你发什么呆?赶紧走!”

    阿秋浑浑噩噩地离开,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走到梨君屋前长廊上,听到梨君和老鸨的说话声,阿秋这才醒过神来,自己是来送热水的。

    对了,水壶呢?阿秋慌忙四下看,没找到,忘在第二进院子了?

    倌人梨君正站在窗旁,推窗笑问:“阿秋,你提着水壶站着干嘛,怎么不进来?”

    阿秋这才发觉,水壶就在自己手里,不由笑了,推门进屋,不对啊,梨君昨晚有客人过夜,怎么这么早就起?客人呢,怎么一丁点声音没听到?

    迎面,老鸨坐在桌旁,板着脸抽烟斗,声音中满是肃杀之气:“梨君,你少给我耍花样!我这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说完,狠狠一拍桌子。

    阿秋低头,专心往竹壳热水瓶里倒水,只听梨君带笑的声音:“姆妈,你可太冤枉我了!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人,我的手段都是你教的,我的心思你也都一清二楚,我哪里敢在你手里耍花样?”

    老鸨冷哼:“说得好听!我问你,前几天厉少爷来,当晚说要在你这里摆花酒,怎么一晚上过去,就变卦了?你嘀咕什么了?我告诉你,你别想学嫣红那样!”

    厉声斥责下,梨君反倒笑了:“我说呢,原来是这码子事。”连忙亲手倒杯茶:“姆妈,你听我说。厉少爷他本来就是三心二意的人,不仅我这里,别的班子他也常去,姆妈也不是不知道,玉妮那里,前天刚打一夜麻将。这种三心二意的人,他说的话,哪有准的?”

    老鸨把茶捧在手里,没喝。

    “姆妈怎么把我同嫣红打比?先不说我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就是……嫣红以前可是识文断字的女学生,我十岁到这个班子,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能像她那样?”

    阿秋低头,暗暗为梨君叫好,好口才。

    说着,梨君坐到椅子上,哽咽起来:“我那狠心的爹,从小没教养过我一天,别说认字,我连饭都不能天天吃饱,他还把我送到这个地界……”说到后来,用手帕捂住嘴,呜呜地哭。

    阿秋连忙过去安慰:“姐姐别哭,虽说到这地方,幸好遇到好姆妈,真心疼姐姐,要不然,遇到嫣红姑娘的姆妈,那才叫惨!”

    阿秋和梨君应对现下这种情形,没有一百次也有五十次,早就配合得天衣无缝。

    梨君借着阿秋安慰,越发大哭起来:“我那狠心的爹,他怎么这么不把女儿放在心上,卖到这里,老老实实实心实意地替姆妈赚钱,还要被冤枉,我那狠心的爹啊……”又叫:“娘啊,你要是还活着,我也不能受这么大的委屈!”

    爹?娘?阿秋心一沉,酸苦的味道直冲喉头,要是爹娘还在,哪里会在这里?

    方才见到的女人,那个被送到花烟间的女人,生不如死的模样闪现在阿秋眼前。

    阿秋还在摩挲梨君的背安抚,可她太难过,都没感觉到自己说话的嗓子已经哑了:“哎呀,姑娘,说……说这些……干什么!”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撑不住,坐到旁边椅子上,跟着哭起来,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劝:“别哭了,啊,别哭了,当心眼睛,眼睛别哭坏了。”

    本来还有几分做戏的梨君看出来,阿秋是真伤心。她不明白原因,但看着阿秋一串串落下的眼泪,自己也觉心里面酸得厉害,两人抱头痛哭。

    老鸨不在乎秋麻子怎么样,梨君可是摇钱树,不能哭坏了,又有别的老鸨在旁边劝说,没办法,只能亲手为梨君擦脸梳头,还同意明天让梨君去外头买衣裳——老鸨出钱,又有阿秋旁边劝着,梨君这才不哭了。

    倌人与老鸨,倌人胜。

    第二进院子,北屋

    红英靠在床头,手里捻粒瓜子,娇声道:“那个梨君,大字不识一个,手段倒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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