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昌平十八年,九月十五。

    下了一日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歇下来,云深苑落了一地残叶。

    苏妙仪立于窗前,看着外头被雨水浸湿过的栾树蒴果,一簇复一簇,艳丽的让人挪不开眼。

    今日是她被关在这云深苑的第三个年头,也是二皇子赵序被封为太子的良日。

    丫鬟帘青端着盏桂花饮进屋,见苏妙仪只着一件单衣,散着一头乌发立在窗边,顿时蹙起眉,放下手中托盘后,忙转身去寻外裳。

    “姑娘不在榻上休息,怎的又下来了?”

    苏妙仪回眸看着帘青忙前忙后的身影,淡淡笑道:“倦了一日,便下来走走。”

    “姑娘尚在病中,还是要多加休养才是。”

    帘青将屏风上的外裳披在苏妙仪身上,又顺着那消瘦的身躯轻轻往上拢了拢。

    少女细腻如玉的脸庞透着清秀,月貌花容,娥眉淡拂,因在病中,肤色比平日里更苍白了些,人也较从前消减了几分,宽大的外裳覆上来,更衬得她越发娇弱。

    短短三载时光,帘青眼睁睁看着她家姑娘从一个明艳昳丽的少女变成如今这般孱弱黯然之态,心中酸楚,在苏妙仪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偷偷抹了多少回眼泪。

    回想起过去三年发生的事,她鼻头一酸,险些又要掉泪,怕姑娘看见难过,只能借着去端桂花饮的功夫掩去脸上情绪。

    正伤怀,背后却忽然传来苏妙仪的声音:“今日他不会过来,那东西就不喝了。”

    帘青回头,便见立于窗边的苏妙仪对她浅浅一笑道:“太苦了,我不想喝。”

    也是,谁愿意整日里被逼着喝那唤着好听,实则糟践人身子的苦口汤药。

    若不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姑娘又是个极心善的人,不忍因自己犯的错而牵累他人,帘青说什么也不会每日将这避子汤奉到苏妙仪的跟前。

    “成,咱不喝。”

    还未碰到杯盏的手收回,似怕苏妙仪下一刻就会反悔般,帘青连忙接过了她的话。

    如此斩钉截铁,倒不是因着她的胆子变大了,而是她知晓,今日乃二皇子封礼,那人等了如此久,想来会有很多事要忙,一时半会儿定不会想到这个被他关在东郊的姑娘,更不会细致到去关心姑娘今日有没有按他的吩咐服用桂花饮,帘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顺着苏妙仪的视线往窗外看去,斑驳月色下,云深苑冷清的不成人样,帘青一言不发地立在自家姑娘身边,直到脚底渐渐升起一阵寒意,她才温声劝慰道:“夜深了,姑娘早些去歇着吧……”

    窗外秋风渐肆,吹得廊下的雕花灯笼窸窣作响。

    廊庑尽头,几名身着宫服的宫人踏着月色疾步而来,为首的嬷嬷手里托着一长盘,脸上带着寒意,厉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直到行至屋外。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宫嬷只一眼便看见了立在窗边的苏妙仪。

    容颜娇丽,婷婷玉立,一袭白衣,宛若九天之巅遗落至人间的仙子。

    多美的美人,只可惜……肖想了她不该肖想的人。

    宫嬷收神,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皇后娘娘口谕…”

    苏妙仪主仆二人被身后的声响惊动,齐齐转眸望过来。

    见几位宫人立在门口处,为首的宫嬷手中托着一长盘,厉着一张脸,开口便是“皇后娘娘口谕”,就知来者不善。

    帘青瞥了一眼自家姑娘,见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反而早有预料般,在听到宫嬷口中的皇后娘娘后,恭敬上前,俯首跪在了地上。

    这位宫嬷,苏妙仪再熟悉不过。

    那些年她跟着嫡母进宫,每每都是她出殿相迎,甚至三年前那场让她名声尽毁的宫宴,第一个闯进偏殿,撞破她和穆将军秘事的,也是这位坤宁宫的宫嬷。

    记忆随着眼前熟悉的面孔来到昌平十五年。

    八月初三,皇后娘娘千秋令节,刚及笄不久的苏妙仪随嫡母孟氏进宫赴宴。

    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不胜酒力的她被旁人哄着喝了不少果酒,她从前也喝过宫中果酒,知道那酒虽名曰酒,却并不非真正的烈酒,多喝一些也无伤大雅,故而并没在意。

    只不知是夜色醉人,还是人自醉,那一夜,宴上的果酒却不似从前那般清甜,格外引人沉醉。

    迷迷糊糊间,她听得皇后吩咐宫娥领她去偏殿醒酒,再醒来时,自己正衣冠不整地躺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吓的惊坐而起,偏这时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推门而入,她慌不择路,想要越过男子逃离这里。

    可就在这时,刚还醉的不省人事的男人忽然翻了个身。

    手臂桎梏在她的身上,断了她的退路。

    待宫嬷推开门,见到的便是她乌鬓湿透,翡容麋乱的和那男人贴在一起的模样。

    四目相对,惊恐万分,未等身后众人进来,宫嬷便大声惊呼道:“苏姑娘,穆将军,你们这是……”

    随着她的惊呼,众人齐齐往屋内看来,还没等苏妙仪做出反应,下一瞬,自己最不愿在此刻见到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了榻前。

    她捂着锦被的手颤抖着,迎着面前之人的怒意,噙着一双湿漉漉的泪眼,期盼二皇子赵序能在众人面前给自己保留一丝最后的体面。

    却不料那人对她的恳求视而不见,直接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被动静吵醒的男人。

    “穆韧,你对她做了什么?”

    愤怒,不甘,却唯独没有对她的疼惜。

    众目下,他毫不避讳地质问穆韧对她做了什么,却没有一刻顾及过她一个未嫁女的名声,更别说思虑半分今日之后的她要如何在这世上活下去。

    她绝望气极,终万分羞愧地往床柱上撞去。

    宫娥惊呼声中,皇后携孟氏及时赶来,命总管太监将众人驱散,只留她,孟氏,二皇子和穆韧在外间问话。

    她跪在地上,含泪接受着嫡母质问,赵序的冷眼,皇后的叹息,连最后是怎么回的苏府也全然不知。

    虽皇后在第一时间压下流言,可这件事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京中传开。

    她是太后指给二皇子的人,虽未过明面,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苏妙仪是二皇子赵序的人,日后是要嫁进王府为妃的。

    可那夜之后,她名声尽毁,从前那个非她不娶的二皇子也在半年后迎娶了苏家二姑娘,而她则被圈养在这一方天地,日日受尽赵序的蹉跎。

    今日,宫嬷的出现,她的确并不意外。

    赵序多年心愿已了,身份自不能同日而语,也是时候除去她这个污点了。

    ………

    宫嬷见跪在地上之人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愕,恭恭顺顺地俯首不语,便知是个沉稳颖悟的主,心中有了底,说出来的话自然就比先前温上了几分:“苏姑娘,奴乃坤宁宫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口谕,来送您最后一程。”

    话落,帘青抬眸看向宫嬷手中的长盘,见那上面规整醒目地放着三样东西——毒酒,白绫,匕首,顿时心中一紧。

    这是…要姑娘自尽?

    帘青惊愕地望向身前正欲谢恩的苏妙仪,霍然起身,张开双臂拦住了她,抬头厉声对宫嬷道:“我们姑娘是太子的人,若她犯了错,自有太子殿下定夺,皇后娘娘如此做,难道就不怕太子殿下知道吗?”

    这话一出,屋里静了下来,连跟在宫嬷身后的两名宫人都不敢大声呼吸。

    默了片刻,宫嬷叹了声,望着苏妙仪冷声说道:“姑娘是聪明人,想来不用老奴多说,也应该知道太子殿下的意思,皇后娘娘怜惜,奴劝姑娘还是别不识好歹的好。”

    说到这里,宫嬷的语气已明显带了厉色。

    “帘青,退下吧。”

    帘青一怔,回头望向苏妙仪,还欲开口在说些什么,却在看到自家姑娘微微摇头后,终究默了下来。

    耳边回想起刚被送到云深苑时,姑娘对她说的那些话,顿时红了眼眶。

    “云深不知归处,这院子,今后我是出不去了。”

    “帘青,日后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昔日话语萦绕耳旁,帘青看着眼前神色肃穆的姑娘,再联想到姑娘刚才的反应,心下大彻,眼泪汹涌而出。

    是呀,她怎么那么傻,傻到竟会相信一个狠心逼着姑娘喝下避子汤药的人,会在知道自己的母亲替他扫平姑娘这个污点后,做出什么反应来。

    此时远在上京的太子殿下,怕是巴不得皇后娘娘这么做,如此一来,他便不会再费心去想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姑娘,更不会因残害昔日未婚妻的恶名而赔上他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温润表象。

    原来姑娘都知道,早在很久之前,她便知道会有今日。

    心愤恨逐渐消退,宫嬷最后交待的事情也已变的无关紧要,帘青望着身前苏妙仪那纤细的身影,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随着苏妙仪接过宫嬷手中的杯盏,“嘭”的一声,断的支离破碎。

    “罪女苏妙仪……叩谢皇后娘娘恩典。”

    乌云蔽月,轻雷殷殷,刚歇下的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云深苑随着杯盏的滚落声渐渐恢复往日宁静。

    廊下的雕花灯笼被风刮落,在沾湿的青石板上滚了几圈,里面那颗羸弱的烛火“噗”一声,灭了。

    苏妙仪半倚在榻上,将手中的锦盒递到帘青手中,道:“这盒子里的东西你拿去卖了,离开上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帘青跪坐在地上,早在苏妙仪喝下那鸩酒后便哭的泣不成声,眼下说什么也不肯去接那锦盒。

    “快拿着,你答应过我的。”

    苏妙仪将那锦盒放到帘青的手里,刚才的一番话已用尽她全部力气,她想要抬手,替帘青拭去那脸上的泪痕,可试了几次也没能做到,只能扯过一丝微笑,对她缓声叮嘱道:“别做傻事,好好活着,替我一并…好好活着。”

    她累了,真的累了。

    视线在帘青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上渐渐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许是人到了尽头,过往的一切就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过了一遍,从孩提到金钗,从豆蔻到及笄,以往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似乎模模糊糊都有了答案。

    比如,平平无奇的她为什么会被嫡母看重,亲自接到膝下抚养,因为她温顺乖巧,便于拿捏。

    比如,身份卑微的她为什么会被二皇子相中,还流传起她即将成为王妃的谣言,因为只有抬了她的身份,才能让那场诬陷顺利得到施展。

    比如,皇后千秋宴上的果酒,宫娥,偏殿,撞破……都是因为清远将军穆韧回京,二皇子和皇后,慌了。

    那夜,嫡母孟氏对她的辩解视若无睹,二皇子更是不顾她的名声也要诬蔑那位将军。

    “穆韧,你可知苏妙仪是我的人,你将她哄骗至此,并与之独处一室,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你说你是因衣摆粘了酒水被宫人带到此处更换,并非故意来此,你已着人查看了你的外裳,并无任何秽物,而你口中引你至此的宫娥却说一切皆受你所迫。”

    “证据证人俱在,你还有何可辩?”

    赵序熟悉的语调带着一串串陌生的话语,重重地砸在苏妙仪的头上,她的天,塌了。

    宫娥一字一句说着穆韧是如何逼迫她将苏妙仪从正殿引至偏殿,又是如何用她的家人性命威逼她不可将此事告知他人。

    清远将军穆韧,一生戎马,威名赫赫,攻城掠地如囊中取物般易得,如此高风亮节之人,且素来无心婚事,怎会做出觊觎旁人未婚妻之事,又怎会处心积虑设计一场意外来得到一个身份卑微的庶女,这才是真正的无稽之谈。

    可这一切,苏妙仪无从辩解。

    因为最后给穆将军定上觊觎之罪的是她的贴身丫鬟,空竹。

    至此,哪怕苏妙仪再傻,也应有明白过来,樊笼无形,她早已做了他人诱饵。

    否则,嫡母就算再不喜她,也不会只知质问,二皇子就算再厌恶她,也不会不顾她的名声。

    他们不仅没听她辩解,甚至还买通宫娥和丫鬟做了伪证,要的就是把清远将军穆韧觊觎皇子未婚妻的罪名给坐实,让刚回京的穆韧就受到谣言的残害,让端方自持的清远将军至此污了那用赫赫军功换来的英名。

    后来的他们也的确如了愿,所以她这个诱饵也随着穆韧的下放变成了挡在二皇子面前的阻碍。

    窗外雨势渐大,钻心噬骨的疼慢慢侵蚀掉了苏妙仪的五官,大片乌紫的血不断从她的眼角,嘴角涌出,帘青一边哭喊,一边抖着双手替她擦拭。

    “不要…姑娘…不要…”

    苏妙仪盯着窗外虚无缥缈的一点,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这三年来,那身影时常出现在她梦境中,苏妙仪知道,那是偏殿内,清远将军穆韧将她挡在身后的背影。

    她忽然便笑了。

    被赵序困在这云深苑三载,可他却不知,自己夜夜梦见的从来都不是他赵序。

    哪怕那人留给她的只是一道粘着浮光的背影。

    “都给我退下!”

    他岿然不动地坐在榻上,那双如寒潭般的双眸冷冷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始终没有再回头看榻上的她一眼。

    众人退避,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她这才没叫人继续当成一个笑话看下去。

    当时的她鼓足勇气用余光觑了他一眼,不想那道粘着浮光的背影就这样烙进了她的梦里。

    如此端方君子,本不该受她受累,更不该背负觊觎他人未婚妻的莫须有罪名在朝堂之上受尽掣肘……

    潇潇秋雨落下,屋檐上溅起水花,一笼烟色腾起,又被匆匆而来的风给吹散。

    苏妙仪躺在榻上,意识慢慢变的涣散,她觉得自己好似被卷入了一个深渊,身体不停的往下坠落,她闭上双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粉身碎骨。

    然下一秒,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而是顺着无尽深渊来到了一个梦境。

    这是个她从未有过的梦境。

    梦里,她见到了上京那位与之并不相熟的长公主,俯在自己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上,一边痛哭一边咬牙切齿地对赵序道:“你害死我儿,今日我定让你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我儿?”

    苏妙仪被她的话怔在原地,想要上前确认些什么,却又一阵眩晕,梦境里的一切瞬时变了样。

    男子倒在血泊中,布满血色的眸色里倒映着太子赵序那绣着金色云纹明黄衣袍,听得那人居高临下地对他说:“穆韧,你一世聪明,却怎么也没想到,当初我把苏妙仪亲手送到你的身边,为的从来都不是牵制。”

    “不如,你临死前再猜猜,我为什么要把她送到你的身边,猜对了,本太子可考虑考虑,留你个全尸。”

    随着地上之人的怒吼,愣在原地的苏妙仪眼前变的一片猩红。

    “你害死我儿……”

    “从来都不是牵制……”

    “穆韧,不如你再猜猜…….”

    “穆韧……你再猜猜。”

    “穆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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