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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兔相偎(二)

    “你何时知晓的?”

    “我从前愚笨,对江陵王多有误解,万望殿下原谅。”

    荞知星也垂下头,望着地上一簇一簇的忍冬祥纹,蓝色飞碟蝶张开翅膀扑向微拢的藤蔓,藤蔓像火纹,远远看着犹如飞蛾扑火,她忽然有了继续与他对视的勇气。

    萧倬眸色沉得像染上几世的夜色,缀满飘落了苍茫的风霜,透过千年回望一个刻骨铭心的人。

    那样清澈痛彻的眼神,诚然有那么一刻让她的心被拨动,弦动于琴上,漾开圈圈涟漪。

    “孤很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当初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萧倬,我听不懂。”

    “孤说,孤很庆幸,把你留了下来。”

    “殿下,原谅我了?”

    “嗯。”

    他方才贴着她额头的地方还残留着余温,在柔和的烛光下,投下稀碎发影,发影移动,他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上,抚平枕上细微的褶皱,让她靠上。

    “萧倬!”

    她刚躺下,又直起身喊他,身前的人并未回应,动作却放慢,等待她说话。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从地牢出来的法子,你是不是会……”

    你是不是会逼萧延下旨,扶持下一位皇叔上位,开始一条后人指责的摄政之路。

    “别怕,好好睡。”

    他没有表情,替她掩好被褥后,拂袖离开,虽然没有吩咐宫人照料,但她瞧见殿门前站着的佩刀侍卫。

    她真的是太糊涂了,萧倬固然不是奸党,也救过她许多次,可他是这个朝代奠基者最骄傲的继承人啊,是曾经被选中,因命运无常而没落的王。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温润如玉,淡漠朝权,用情至深呢。

    她还是不了解他,俊朗的外表下是一颗桀骜不驯的野心。

    殿外寒气吹硬了窗纸,她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距离火中昏迷已然度过了好些时日,记忆还停留在拼尽全力逼退九尾狐,唤醒皇帝萧延后,被他误会误打误撞困于火海的那日。

    那时她被九尾狐的法术所伤,又被萧延伤了凡躯,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力气走出火海,熊熊大火中望见有人翻阅火墙,把她护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出摇摇崩塌太和殿。

    火海汹涌,尽管抱着她的人走得很小心,却还是被飞落的残器刮到,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半跪在地上,因为要护着她,没能躲过被火烧得赤红的铁片。

    那个人抱着她一路走到殿外,和殿外的人说了很多话,她渐渐昏迷,再没能听清。

    可是荞知星知道,那个人是曾经她想杀的人,后世人唤他江陵郡王,萧倬。

    原来,时已入严冬,大雪也将至了。

    天界不会下雪,荞知星没看过雪,福桑是南乡人,应该也是没见过雪的。

    “抱歉,姑娘,你不能离开这里。”

    “你们主子要软禁我?”

    她看着横在面前的长刀,没有恼怒,平静地开口,手握长刀的侍卫从始至终保持着分立门口两旁的位置,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移动,双目垂底,不让她挪出半步。

    果然是他的兵,兵随主将,一样那么冰冷而死守。

    “属下只是听令行事,请回。”

    “宫里向来只囚有罪之人,请问我何罪之有,竟连这宫门都出不去了。”

    “属下只听令王爷一人。”

    荞知星有些失语,烈烈寒风呼呼吹着,衣裙猎猎作响,本想着自己也是被救来的,哪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他们毫无用处。

    “那你们王爷的令牌在此呢?”

    她眉眼一弯,眼睛像初初升起的小月牙,在巧致的脸上灵动可爱,小尖虎牙露在唇瓣上,恰好寒风抚发,卷到面上,生出纯秀可爱之气。

    侍卫抬头察看令牌时失了神,放低了手中长剑,闪到一旁,让中间开出一条缝隙来。

    “令牌在,如同王爷在,你们还不放行吗?”

    失神地侍卫闻言立即收回长剑,迅速让出宫道,再没有出声阻拦。

    荞知星莞尔一笑,收回掌心伪造的宫牌,踏出这十几日来,走向历史节点的第一步。

    这位北齐第三位因发动政变登基的皇帝,没能熬过晚冬雪夜,亲自拟诏传位于皇弟,这是她在史书记载中所见。

    太和殿烧毁不过十日,工匠们日夜赶工,将断垣残骸搬走,曾经辉煌几世朝代的宫殿荡为寒烟,灰灭无余。

    新的宫殿在建立,大致的木架隐约成型,地上搬运而来的石块上雕着鸮尊祥纹,那是自商代起便流行的纹样,可周覆商后,反旧举新,鸮却成为不详标志,再无出现于贵器之上。

    后来,大齐用商王旗号建立政权,拉拢人心,鸮纹再次变成祥纹。

    鸮兽一直静静看着人们从对它俯首称臣到厌恶烧毁,最后再次将它捧上至尊之位,变的,从来都是人心。

    诸如此类,就如这偌大皇宫里所有人都不敢揣测,这个油尽灯枯,阳寿无多的皇帝在此时提起他亲手杀死的皇侄,究竟何意。

    “皇侄啊,你过来帮朕带句话给母后,可好……咳……可好啊。”

    荞知星一路踩着干冷的砖瓦,走到朝堂。

    萧延已经完全直不起身,半卧在临时加搬的龙榻上,双目浑浊红肿,伸出的手颤抖,指着站在不远处,数十台阶之下的玄衣男子。

    他们分明一个处于君主之位,一个立于臣奴之地,遥遥隔着数十阶琉璃金梯,却好像天地调转,乾坤颠倒,伫立于台阶之下的男子,神色凛傲,毫不避讳地抬首直视龙榻上,整个王朝至尊之人。

    男子背对着荞知星,宽大双肩撑起沉冗大袖,直挺垂在如竹的脊背两侧,大殿之上站满朝臣,竟无一人能压她一头。

    “陛下,太后说了,任何人都不能扰她佛心。”

    他悠闲地拍打着手中笏板,修长手骨带着衣袖肆意摇荡,与身后所有噤若寒蝉的人格格不入。

    她看见皇后娘娘站在萧延身边,一直紧抿朱唇,眼中生畏,只敢微微低目瞧着与皇帝对话的男子。

    皇后应当是害怕的,手中的金丝手帕攥得绷紧,却依然守在皇帝身边,和他一起面对这一场君臣对峙。

    “你怨朕,你怨朕,你是在怨朕啊……”

    萧延眼神呆滞地盯着他,随后张嘴似乎恍然大悟,神色激动,狠狠揪着身下榻布,挣扎着直起身,仿佛想起什么重要而被遗忘的事。

    “你也怨朕,你应该怨朕……咳咳……”

    一阵阵沉闷嘶心的咳嗽声响彻大殿,桌案上黑釉瓷碗被龙榻垂落的帷幔牵扯,药汤飞洒迸溅,汁水污染绒毯,色渍斑斑。

    “皇上保重龙体!皇上!”

    “皇上万万不能劳心动气啊!”

    皇帝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前面待命的朝臣全部颤声痛劝,有奴才“扑通”跪下来,扇得自己涕泪满面,一巴一巴的脆响萦彻横梁。

    “你是该怪朕,他将你从山野中召回封王,不忌惮顾虑袒护你,是朕,朕不守约定,杀了他啊……咳……”

    荞知星知道,萧延所言的“他”便是先帝,死在皇叔剑下的先帝。

    江陵王萧倬是如何落得奸佞小人之名的呢,恐怕就是她最初穿越来遇见的那场政变,在那场政变里,江陵王萧倬联手皇叔萧延,把亲手将兵符赐给他的人逼下皇位,并于几日后将其诛杀。

    他骗了所有人,骗了后世所有人,将真相藏在漫漫光阴里,不见天日。

    先帝对他那般好,不忌讳他身份特殊,封地千里,兵符相送,这份在帝王家十分珍贵的信任,他又怎么会辜负呢。

    她和后世所有文人墨客,史臣议员一样,都站在道义最高点指责他刚愎不仁,罪不容诛。

    “报——王爷,赵郡王已到,于殿外等候。”

    侍卫穿过重重人群,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合拳禀报,长身挺拔的男子停下手中慢悠的动作,缓缓开口。

    “陛下,该下旨了。”

    躺在龙榻上的人睁大瞳孔,盯着满殿朝臣,万般不舍这属于自己的天下和皇权,这本该属于他萧延一人的天下,今日一过,便如同过往云烟,璀梦幻灭。

    “江陵王,你这么做,就不怕天谴吗。”

    皇后上前一步,红着眼盯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谁知他叉着腰竟然开怀大笑,笑声狂妄而诡异,回荡大殿。

    “皇后娘娘再指责臣吗?谋害陛下的人是郑大人,孤还帮皇上分忧,将他送入地牢,如今陛下龙体有损,下旨传位,早安国心,有何不妥?”

    她站在朱漆门前,望着他走向数十阶琉璃金梯,走到颤抖的皇帝面前,执起笔沾墨,弯身递给龙榻上的皇帝。

    皇帝迟迟不接,他也不催促,就那么等着,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狰狞丑陋的伤疤刺目又可怖,无形中将满殿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皇帝最终接过笔,颤颤巍巍地在明皇圣旨上,艰难地写下传位的诏书。

    他终于抬起头,望向满殿文武百官,目光如炬,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荞知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却清楚地感受到,他周身短暂地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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