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

    许是忌讳到眼前这位多半是圣上身旁亲信,余圳豁然解颐而笑:“公子认识这金鹤?”

    许公子却不答,莞尔道:“在下一介草民,自然知无不答,只是丞相所问之事,在下确实不知情,实属抱歉。”

    “草民会认识这挂件?公子说笑了。”

    “在下自幼便精通周易,对相术略知一二?”许公子调笑。

    这话余圳自然不信。

    “天色不早了,给客人备间上房。”余圳吩咐着一侧傍身的小婢女,却被许公子抬手制止:“不用了。鄙人向来散逸惯了,回坠仙楼歇着了。”

    余圳闻状也没强留,可就在许公子甫才转身走了几步后,突然又被叫住——

    “公子——家中小女若有得罪,还请海涵。”

    协同余宁一路,亲见余家人对其不舍跟随,许公子明白,这话其实是在旁敲侧击,探自己对余宁的态度,或者换个说法,对方是怀疑他是因美色才刻意隐瞒了关于藕衣人的消息,而余宁,则是对方所想藕衣人的重点怀疑人选,

    真是的,这老爷子真是心思缜密啊!许公子心里埋汰——不过确实是这样,他确实是受了美色蛊惑,刻意包庇?

    “确实。这一天是挺累人的,所以草民才想赶紧回温柔乡养精蓄锐啊!”他一反谦敬,大方承认了余宁“累人”这点。

    而在没人注意的厅堂首桌前,余圳再次饮下一口毛峰,半开的茶盖下,露出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

    ……

    翌日。

    余宁是被熟悉的人声给叫醒的,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肚中尚残存着绞痛,不过痛感已经大不如昨夜,不知是痛麻木了还是时间缓和了痛感。

    果然,那毒蛇毒不至死。

    “小姐、小姐。”耳边一声声的叫唤还在持续。

    余宁试着睁开双眼,彼时已然天光大亮。

    “小姐。”

    冯娘的脸凑在自己正上方,她手里端着只白碗。

    “夫人说您昨晚着了凉,专门又派人给你煮了蟹肉柿子汤,说能驱寒,小姐趁热喝了吧。”冯娘说着一只手扶着余宁靠在床头木板。后者被这突如的动弹搞得身若墨滴薄宣,酸楚如墨从头颅和胃腹两点瞬间侵染四肢百骸。

    “头疼……还有,肚子也疼……”她娇娇弱弱地答音,舀汤调羹已近在唇边。

    “夜间风寒,小姐昨夜又回来得晚,定是着凉了,喝了汤暖暖身。”冯娘面露险笑。

    喝这汤全当给余媛赎罪了,余宁如是想。况且此刻也不能拒绝,否则难免惹人生疑。

    她顺着冯娘的节奏喝下一勺接一勺蟹肉汤。

    “对了,小姐,你以后可别找昨天那个男人了!”冯娘突然道。

    余宁忍着胃中翻江倒海,又是一调羹凑近唇瓣:“可是……他给了我糖葫芦……不对,他还欠了我一棍子糖葫芦……”

    “啊?”冯娘有一瞬的疑惑,不过立刻言归正传,“那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晚才将小姐送回来,而且——”

    冯娘接着道:“我听说,那人前日还敢对咱们府内武侍出言不逊,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冯娘冷哼一声,蜡黄的双颊略一抖动,“一个贱民还敢这么嚣张,青楼里待惯了真以为谁都把他当爷了?现在在暗房内好好当他的爷吧!”

    暗房?!

    余宁心里一咯噔,余圳他们把许公子抓到暗房审问了?她预感大事不妙,面上却心口不一:“暗房?府里还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好玩吗?”她扭头问冯娘,又攥了攥肚子,“疼——”

    她当然知道暗房,她再熟悉不过了。

    冯娘全不顾余宁的疼痛,又舀了满满的蟹汤凑近余宁:“小姐记性真不好,怎么没去过呢?嗯——”她佯装思索状,“那地方,好玩啊!有神力呢,能变法!小姐胳膊上的印记,不就是神力吗?”

    “当初就告诉你,印上印记呢,老爷和夫人便会百般疼你,没骗你吧!”冯娘道。

    余宁撸开袖子,看到手臂上的那朵夕颜花,夕颜花朝开夕落,寓意自然不祥。当时她坠下土丘装傻,余圳和李宣眉为验证她真傻假傻,诓骗说,她若是肯在手臂上刺下夕颜,便可得他们二人无尽的宠爱,说她坠落是命犯华盖,刺上这夕颜,可解一切苦厄……

    说是刺花,实际是命人活生生在肉身剜出花形来。

    不过的确,自从在手臂上剜了这多花,她真的受到了余圳和李宣眉以及全府人的“宠爱”,至少不会再像首夫人赵氏走后备受苛待——她自此化身成了真真的傻子,变成了余家立牌坊的工具。

    此外,那段暗房经历除了帮她“提高”了家庭地位,还帮了她一个大忙。

    原先她身旁有两个贴身的侍候婢女,都是生母赵氏留给她的,可谓待主忠心不二。可李宣眉看不惯余宁,自然不会在她身边留任何侍奉下人。那日她被带去暗房,除了被刺花,还看到了自己贴身婢女之一被告发偷窃府内贵重之物正被严刑逼供。

    余宁自然知道这婢女脾性温善,绝不会行梁上君子之事,一切都是李宣眉或余圳的计谋,可她此刻是个连余圳这个亲爹都不认识的傻子,自然不能对外流露丝毫怜悯,除了恐惧。

    不过此事发生不久,余宁的另一名贴身婢女葱凡也消失了,还偷走了余宁房内的所有珠宝,包括赵氏留给余宁的贵重遗物,葱凡还留下书信,对不起小姐,那日她看见同伴死状,魂不守舍,再不敢滞留府中。

    于是余宁身边仅有的两个体己下人,也没了。

    不过,第二个婢女葱凡,其实是她自己送出去的。她知道李宣眉不会在自己身边留任何一个说话伺候的人,他们早晚会对葱凡下手。于是她干脆亲手把葱凡送了出去,一是能保她平安,再者,也能作为自己在府中探细的外应。

    冯娘幸灾乐祸道:“也不知道那小子能撑过几道流水。”手里的调羹仍不肯放过碗壁残留的汤汁残渣,最后扒拉了半勺凑到余宁嘴边,瞅着对方喝下她这才宽心一笑。

    “那小婢先走了。”她还不忘告别。

    房门发出俗常的开合声,而后万籁俱寂,死寂得不闻片声,除了肚中传来翻涌的微响。

    才缓和的腹部再一次出现刺痛,刺痛接驳到喉头,转化为一阵倒吊般想要干呕的恶心,余宁试了几次,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

    她想开窗透透气,卧房的窗口在床内沿的墙壁,余宁努力撑着床推了推窗扇,却发现格子窗一动不动,再一细看,不知什么时候,窗户四边的木条已经被铁钉牢牢钉死在墙壁,她又试图将裱糊在木条上的四格油纸戳破,却发现油纸的另一侧也被固定上糙硬灰石。

    自不必说,这些断然是余圳李宣眉一干人的主意,这也更敲定了他们已经因藕衣一事对自己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胃中又一下不胜防的绞痛将她整个人摁回了床上,可能是昨晚余痛未消又添新痛的缘故,她感觉此时的腹疼比之昨日更甚。

    人直愣愣平躺在床上,她却不敢闭眼,因为,许公子还在暗房。

    不过,冯娘方才带来的这条消息未必是实情。

    许公子昨夜是光明正大走进府内的,就这样突然被押进暗房审问,这不符合余圳的作风——他们做事向来暗度陈仓,就算许公子有重大嫌疑,他们也会在暗处搞行动,比如,隔日,民间突然发现,采花大盗许某人间蒸发了。

    不过一切不可排除例外,若是余圳此次立下决心找到这藕衣人,出格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届时若是许公子真被领进暗房逼供出自己,按着她现在的处境,也是插翅难逃。

    干着急没用,不如早些搬救兵。

    她必须想办法通知葱凡,务必确认两件事:一是许公子是否从余府回了常地坠仙楼,二是如若许公子没有返回坠仙楼,即刻在地方安排人手援助自己逃出余府——不管他有没有供出自己,以防万一,提前设备。

    可现在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给外面的葱凡递消息。

    整个余家宅邸,没有任何突破口,下人更不会为自己卖命——那就只有从可进出余府的外人下手。

    ……

    时间回到前夜,月明星稀,两州毗连的疏落荒地,拔地而起的一座二层客栈内,许公子在栈内小二的带领下走进二楼的一间上房,终于得闲坐在了房内木座上。

    他没有回坠仙楼,因为——

    是夜,他刚从余府出门不久,一只流矢就直直擦过他眼前的空气,稳稳当当横伫在街侧的拼石墙里。

    那是一支极短的翎羽箭,他凑近拔下箭身,发现矢镞上粘连着一张极小的对折纸条。

    展开看,只有几个小字:暗杀,勿接触女人。

    字迹娟秀,铁画银钩。

    许公子快速扫视一圈,此刻已近夜晚睡点,白日人迹匆匆的街道此刻空荡得不见一人。

    他一个游荡在外又不误政事的王爷,自然没人把自己当回事,更没人会想着刺杀自己。以前他接触过的女人假意恐吓?那也不可能,他与女孩们从不深交,顶多是他付钱与对方聊聊春闺心事,目前还没遇到过要跟他如胶似漆的姑娘。

    那么,倘若假设这行字可信,那上面“暗杀”的人,就只有可能来自他刚刚才出来的余府,毕竟他再没有什么仇敌了。只是他想不通,余家为何前脚刚放自己离开,后脚又来追杀,这不合理啊!

    他突然又想起余宁和藕衣人一事。对方是装傻,她是府里的卧底?还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对对方心生好感的缘故,他心里的天平总是不自住往余宁一面偏——他莫名总觉得余宁是好的那方,又或者说,这是他想得到的结果。

    在这道带着私欲的天平的驱使下,他终于对余府的不合理找出了一个解释:假设余宁为好,那余府就为坏,余左相虽向来以理德示人,但或许他们阴阳两面,他们看明面不好无理无据又顾忌自己方才透露的身份无法当即捉拿自己,只得暗处来。

    至于“勿接触女人”这句话,可以理解为这个“女人”即为一切有可能是藕衣人的女人——他接触的一切女人都有可能是那天的藕衣人,双方再次相逢交涉。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牵连杀戮,他干脆没有回坠仙楼,而是去外郊找了一间随意的客栈歇息。

    他已经被余圳怀疑,那余宁处境想必一定不乐观。

    想罢,他凑近窗边,手作竹哨,一只白鹰飞来,在携带了一张卷信后,霍然飞远,消失在苍茫的墨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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