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宁听那声有些耳熟，转身。

    只见身后唤住自己的，分明是冯娘口中早已被关入暗房的许公子！

    如果说第一眼是讶异，那等余宁回过味来，第二眼就是劫后余生的缓和。

    此刻许公子一身珠白衣袍，肩上还挂着件薄绒披风，像是来御寒的，可如今天色正入初秋，并不算太冷，他一个男人如此武装，倒显得有些违和。

    不过，要是看一眼对方的面容便会立马打消掉方觉的违和，因为对方此刻的脸色，并不大好——带着股罹病的蔫蔫。

    余媛颜趋知晓今日来参加消灾礼的皆是当朝达官子弟，齐齐颔首行了小礼。

    余宁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跷足而待，满目放光盯着许公子：“你也会神力啦？！”

    怎么回事呢？

    这不是冯娘前几日亲口说的，“暗房，有神力呢！”

    颜趋见状大感不妙，赶忙拉住余宁：“不好意思，我们小姐最近犯病越发严重了。您是……”他虽心有疑惑，但知对方当朝显贵，态度也不同于前几日。

    许公子说话依旧带着点轻快，只是精神大不如前，看起来是真的病了：“您贵人多忘事，前几日，您还救了我的命。”

    “敢问家父——”颜趋言气卑弱刚想请问，突然被对面打断，“突然想起陛下有些嘱托，在下得赶紧回去复礼，如果没有什么事，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

    于是余宁一行人又眼睁睁看着对方朝着他们走来的方向消失在视野尽头。

    余媛好奇心重，赶忙就追问：“你们认识？”

    “骗子一个。”余宁愤愤不平回，“还欠着我一个糖葫芦赖账！”

    余媛云里雾里地“啊？”了声。

    颜趋面无表情接话：“前几日夜晚小姐走失，就是和那人在一起。”

    这回余媛“啊”得更大声了些，颜趋却并没有察觉到这对话的异样。

    看着余媛这般反应，余宁无心思辩解，她现在感觉自己好像被捆绳束缚多日的马驹瞬间脱缰，终于能逃离逼仄的马圈，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她心里的顽石终于落了地。

    许公子不在暗房，那就不存在逼问一事，那么自己藕衣人身份就没有暴露，余圳这几日假托许公子被捕虚张声势，就是看自己会不会心虚先逃一步，而这几日包括今日的戒卫森严，怕也只是做戏为让她误以为自己已暴露。

    接着几人回轿辇简单收拾了沾染了茶水的衣物，再回到典礼座位时，视线对面不出意外多了一人，只是，这人就坐的位置却是在与今上皇后一队的皇室宗亲列。

    余宁不动声色瞧了眼自己斜前的余圳，见他面上并无异样，只怕他心里也是一个咯噔。

    不过对余宁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看这位“许公子”周遭左右席皆为皇子公主，那他应该也就不例外——有这道身份，余圳就不敢把他怎么样。余圳他们再想拿他做胁试探自己，怕也是行不通，而前者显然对自己没有明显恶意，甚至先前还替自己掩护了几回。

    只是，奇怪的是，余宁只认得这位“许公子”周围几位皇子公主，却从没听闻过“许公子”的名声。

    “许公子”所在一排从左至右依次是当今太子季绪初、三公主、“许公子”、八皇子，而他后一排的，只有九皇子和十一子两人。

    二皇子早年病故，四公主和五公主远嫁、六子正在东北一带征战，十皇子早夭，十一子之后的皇子公职又不满十五，至于余下的七子，说起来惭愧，关于他的传闻，余宁听都没听过，遑论识得。

    不过按目前他们的就坐来看，这位“许公子”或许就是那个七子……

    但这也说不通，堂堂今上七皇子，怎么会去“望仙楼”这种地方，岂非至圣颜于不顾？还有，如果他真是七子，余圳他们怎么会不认识？

    ——前夜他们二人在余府碰面，全然像个陌生人。

    算了，管他是什么，总之目前看来，他不是敌人。

    既然出逃的计划暂时搁置，那今日便相安无事，余宁就这么闲坐，几日高度紧绷的精神终于得到一时清闲，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三方所环的高阶上的僧众终于念诵完礼经、今上皇后携皇室宗亲祝祷完，接着就是包括余宁在内的诸位宦官壮齿依次上台祈福高敬……

    余家一家已礼毕回座，就在一家宦官正敬拜时，突然来了个皇宫侍卫小跑到今上身旁，像是说了什么，由于距离隔得太远，余宁并不能听清。

    圣上略一点头，侍卫赶紧原路小跑离开典礼。

    不多时，只见两个西洋人模样的、一老一小两人走来，立马就被安排坐在了三方边一隅。

    余宁见此事无关自己，只去瞧了一眼便继续一下下点着脑袋，以犯困的名义兀自放空养神。

    又过了许久，耳边奏乐暂停，她才回神，今上的声音洪亮响起。

    “给诸爱卿介绍一下，今日此处还来了两位他国友人，也要莅临典礼为镇子消灾祈福。”

    西洋的一老一小从容起身颔首致礼。

    “这两位呢，是来自楼兰的使者，来我朝游历，恰逢路过此处。”

    有着树根色鬓发的老者开口，操着不地道的语言：“在下和小徒是楼兰的节使，前几日例行朝贡，便在贵国安顿了几日，今日游行至此，听闻天主在此盛行消灾礼，想起鄙国有一相传百年的护佑之术，于是就想着能尽一份力。今日得见圣颜，真是荣幸至极。”

    “哪里，楼兰与我国一向交好，不必如此客气。如今各官敬恭已毕，那就有劳了。”圣上惯用外交辞令回复。

    接着，见楼兰那位年轻的弯腰从脚边搬来一个雕刻精美的银箱，打开其中第二隔层，取出了什么东西。

    一老一小离席，向着架设好的高阶行去，两人经过余宁时，余宁迅速抬头看了眼。

    只见年轻节使手上呈着的，是两支树杈模样的如意玉佩，比手掌略大，玉佩配色宛如真枝桠一般，上半青绿，下半棕褐色，他们路过圣上时，又对圣上说了什么，接着，来了两个宫人端来两只未栽种的盆栽——只是，这两个盆栽大小不一，一个肉眼可见的偏大些。

    老节使端着两只盆栽登上台阶，盆栽被安置在台阶上端放的供桌之上，老节使又依次接过如意树杈“栽种”于盆栽之中，接着两人齐刷刷低头默念着什么，奏乐再次响起。

    这如意树杈确实长得奇特，余宁才多看了一眼，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两块寻常玉石，她便又点起了头，只用耳朵聆听者周围的动静。

    “这如意，朕好像见到过，你们先前是不是进贡过一只。”又过了半晌，奏乐再次停止，想必楼兰祈福已经结束，圣上的声音传入耳中。

    “正是，此树杈一对儿成双，乍看一般无二，但若细看，就能分辨。他们其一为叶多干少，另一则为干多叶少，而叶与干本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又可谓珠联璧合、盈缺调和之意，且此枝干又为苦楝，植性顽强，不惧严寒干枯，也象征着不骞不崩的良好意蕴，一直被秉为我国圣物之一。将褐色猫眼和青色翡翠按着苦楝的模子雕刻成型，再放至我国天塔之中开光二载，方成此吉物，随身携带可消灾辟邪，若是将其埋于土中诵经开化，更是庇佑一方的存在。两年前当年楼兰开光满期的第一对儿苦楝如意，便是献于陛下您的。”胡子老者娓娓道来。

    这回圣上仿若听出了什么不对来：“你说两年前？”

    在座的人似乎意识到不对劲，连同周遭空气咄嗟间凝固。

    余宁听声意识到有大事发生，此刻也抬头不打盹了。

    “正是。”

    “朕没记错的话，当时楼兰进贡里，只有一支苦楝如意。”圣上一个眼神扫了眼身旁立着的御前太监，又乜向台下一个方位，那是掌管西洋角海关贡品呈贡的大鸿胪卿褒家的排座。

    御前老太监贴身伺候圣上多年，只消一眼便会意，眨眼间的一个思索，立马干净利落地回应：“回陛下，好像……是只有一支，当时也有人钦点过了，名单上也没有问题，各色进贡品种类数量无有纰漏——”

    “贵国确定当年进贡的是一对儿？”今上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他打断太监问那两个楼兰使者。

    “不会有错，此如意向来成对儿，从未有形单影只一说。”

    “现在，就命人找出当年各国朝贡名单！”今上说着，眼神已经狠狠剜向台下褒家主事人褒良。

    台下褒良见状不妙，忙不迭从座椅起身，偏胖的身子也因为过于惊慌而有些重心不稳，险些撞倒了身下的座椅。

    这幅相貌，余宁再熟悉不过，堪称厌恶，乃至厌恨！

    褒良，就是先前向她提亲的那位脑满肠肥的褒家独苗。

    要说褒良一家，可谓是余圳一手提携上来的。原是余圳贪财不够，竟打起了临海进贡珍宝的主意，要知道，他国的玩意一直是国人追捧的——东西少了、稀罕了，尤其又是隔海相望的洋人那边的，抬价自然虚高，余圳便想着控制住管海关的大鸿胪，于是瞄准了持正清廉的原管控西洋海角的鸿胪，进谗言构陷将其拉下台，由褒家没本事的独苗褒良跻身其位，一是褒良全家唯有个姊妹姐姐，掣肘方便，二呢，他早知褒良贪慕余宁美色已久，彼时余宁只是个任人欺凌的失恃孤女，也尚未发癫，若是能借此机会把她嫁出去，也算除了多余之人。

    只是，余宁自然不会顺从，自此便有了坠崖痴傻一说，说起来，也是这件事，让余宁对自己生身父亲的最后一点情分也被抹尽，让她看清了世态炎凉。没有褒良，也没有今日顽强起来的自己。

    褒家多年谎报贡品类目偷献余圳已不是多次，这点余宁心知肚明，只是或许出于私情，这条罪证余宁不想深纠——她实在不想多闻多见有关褒良的任何事宜，以及，她认为，褒良再蠢钝，也不会冒死供出余圳的罪状，就算事情败露，他们也更可能会拼命保住余圳，以求余家能给自己留出哪怕一条活路。

    不成想今日，竟被这一老一小两个节使无意间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