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八点，椋都满街的景观灯笼照常点亮，给半小时前因为连天晚霞而燃动起来的古城再添了一把火。
持续晴朗的四月末是这座西南小城好时节的开始。节前最后一个完整双休日，敢于请假的游客成功赶超高峰，先行抵达这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网红目的地，算是没辜负街上开得正盛的蓝花楹。
“阿嚏——”
江楹关掉被花花绿绿色块占满的线上批改软件，把工作手机调了个投屏，用黄金档安顿好奶奶之后，总算能腾出手来揉揉酸胀发痒的鼻子。
“小楹，今天的药吃了吗？”奶奶的眼睛被老花镜片放大了一圈，目光里的担忧也随之增加了一倍。
“晚上回来吃，吃太早容易犯困，耽误我备课找资料。”
“千万别忘了啊，过敏严重了可是会要命的。你小时候那次都快烧到40度了……”
耳边的叮嘱越积越多，江楹动作没停，戴好两层口罩，把头盔扣上脑袋，趁奶奶喝水润喉咙的间隙插话：“我知道啦，绝对忘不了的，您就放心吧。”
“唉，可怜的孩子，都是奶奶没照顾好你。以后你得找个……”
“电视剧要开始了，奶奶！”江楹火速换好鞋子，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串，“趁这几天游客多，送完衣服我去古城接两单。奶奶你睡前记得上锁，不用给我留门，我回来自己开。”
说罢，江楹迅速关门下楼，把那些给耳朵磨出茧的往事丢在了身后。
天色擦黑，椋都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从新区进古城的道路今天格外拥堵，工作了一周的本地人也都奔着古城的酒吧，去感受天南海北吹来的放松的风。
江楹将挂在车把上的衣服袋往中间拢了拢，提高了电动滑板车的速度。这小巧的代步工具成了最可靠的存在，多棘手的路况都不怕，左挪一步右转一下，总是能绕过去。
前进时兜起的风吹散了高浓度花粉，口罩之下塞了一天的鼻子终于吸进了点新鲜空气。说来倒霉，自己出生在这个蓝花楹盛开的季节，连名字都和它有关，却偏偏对它的花粉过敏。
三年前，椋都古城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江楹和相依为命的奶奶由此从老宅搬进了新区的安置楼里。奶奶关掉经营了数十年的本地服饰店面，成了拿着分红安享晚年的老太太，算是吃到了旅游经济的红利。
一年前，这座小城又因为满街盛放的蓝花楹在短视频热榜上爆火了一把。奶奶借着风重新开始做衣服，卖给为游客拍本地特色写真的摄影店铺。收入越来越多是好事，但是……
“阿嚏！”
到达目的地，江楹把车子锁在影楼对面，被头顶上那棵蓝紫色的绚丽植物激得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但是，这种“因为蓝花楹爆火，所以加大力度种植”的开发模式，一点都没考虑过江楹这种过敏人士的死活啊！
江楹刚锁好车就看见自己的学生在影楼门口颠球玩，那小机灵鬼不知何时也发现了自己，江楹过个马路的工夫，她已经蹿进了店里。
“咳咳！”江楹清清嗓子推开了影楼的门，装作无事发生。
前台冒出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脑袋，一本正经地装作刚发现她：“江老师，你来了……你怎么哭啦？”
江楹扭头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眶又变红了不少，还真的泛起了点泪光：“没哭，是过敏打喷嚏刺激到了。你在玩什么呢？”
“我在玩……在写语文作业！顺便帮我爸爸看店铺，他出外景还没回来呢。”小姑娘脸上的汗都没擦干净，硬着头皮说瞎话，声音因为心虚变得越来越低。
江楹被逗笑了，她一个美术老师，苦于准备拓展公开课也就算了，怎么还会这么遭小孩儿害怕呀？
“知道啦。那你妈妈在吗？我来送他们之前订的衣服，需要你爸爸妈妈亲自来验收呢。”
“妈妈刚进摄影棚，可能要很晚才出来。老师，我可以看看吗？”
江楹“那我明天再来”的话到嘴边，被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硬是堵了回去。她点点头，把那套刺绣工艺繁复的深色拼布衣裙小心打开来给她展示。
“真漂亮！”饶是正处在对死亡芭比粉情有独钟的年纪，小姑娘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老师，这是新娘穿的那种衣服吗？”
“是的……不过现在也不一定。你爸妈订它是来给游客拍照的，所以不结婚也可以穿哦，作为一项旅游体验也不错。”
“老师，你快结婚了吗？”
这小脑袋瓜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却刚好戳中了江楹的心事。
“我……”
“老师你别结婚好不好，结婚就要生娃，生了娃你就没法来上课。那样的话，美术课就都要变成语文数学了……”
江楹被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小孩子的出发点就是这么简单童真，可是她的话里满满都是不舍。
“那老师努努力，我也希望能多多给你们上课。”
“好！”
走出影楼时已经过了九点，江楹最终还是没等到客户腾出空来验收。她抱着衣服打开手机，先点进代驾群瞥了两眼。小城的信息化程度有限，线上软件的生意远不如这种自发组起来的小群靠谱。
目前的订单高峰刷在火锅店，同行们正在赌晚一点KTV人更多还是酒吧人更多。还没来得及加入讨论，江楹就被许腾蛟发来的语音扫了兴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手机电量告急，她直接点了转文字。
【我刚加完班，准备去新房盯一下工地。你要过来吗？或者等我结束了一起吃宵夜。】
【今晚可能没时间，出来帮奶奶送衣服，古城里人太多了。】江楹快速给出回复。
为了把新房的事撇得更清，江楹又用语音补充了一句：“叔叔嬢嬢给你买的房，当然是你来决定了。经验之谈，你要珍惜现在想什么都能自己做主的单身生活。”
江楹特意在“单身”二字上加了重音。许腾蛟的心思江楹看在眼里。这么多年，她拒绝的话已经在心里斟酌得滚瓜烂熟，却一直等不到他的正式告白。
他像是明了开口就会被拒绝一样，索性不提喜欢，只借着一起长大的情谊说些暧昧不明的话，像是到了某个年龄，江楹就会被他磨到答应一样。
一拳拳打在空气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对面又发来几串语音，江楹继续转文字。
【你今天鼻音怎么这么重？】
【那吃晚饭了吗？不能忙起来就忘了吃饭。】
【上次见你就觉得又瘦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江楹感慨，果然是七岁看老。许腾蛟从小到大就没变过，遇上关键问题永远不愿意直接表达，好像转移了话题就能把不想要的结果也转移走一样。
“现在瘦点不好吗？等我嫁人的时候你还要背我出门呢，瘦一点就是给你省力气。不过今天不用担心啦，我约了朋友晚上一起吃烧烤。”
这样说虽然扯了个小谎，但界限算是划得够清楚了吧？
“不清楚。怎么一点都不清楚呢？”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
什么？
江楹一愣怔，还以为自己的心声被路人读出来了。也没心思再看许腾蛟又回了什么，她循声找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从巷子里走出来。
来的人很高，瘦而匀称的身材把一件朋克风T恤穿出了相当不错的质感，衬得套在外面的那件鼓鼓囊囊的钓鱼马甲都有型了不少。他的裤脚上沾了不少泥土，长腿只用三步就迈到江楹的面前，然后一个趔趄，险些撞上她的小车。
“哎——”江楹及时出手扶了他一把，让滑板车得以逃过这次无妄之灾。
再抬头，眼前出现了一幅清俊英气的五官特写。下颌轮廓分明，嘴唇弧度完美，鼻梁笔直高挺，眼睛……
眼睛被蒙着一层雾气的眼镜挡了个结实，确实是一点都不清楚。
江楹的大脑只被美色冲击了一瞬，理智就瞬间回笼。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才九点出头就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眼镜起雾了都不知道擦擦，能是什么正经人啊？真是可惜了一个大好青年。
“对不起，对不起。”坏青年看起来讷讷的，就着这个近距离对视但又看不见眼睛的姿势诚诚恳恳连声道歉。
江楹由衷地庆幸自己戴了口罩又恰好鼻塞，她都不敢想这人身上的酒气有多难闻。
“你需要帮忙吗？哎你松手，这是我的车把，不是拐杖……”
“我……我没事，”青年这下站直了身体，又开始一本正经地努力驯服自己的舌头，“就是可能开不了车了。我需要……”
他脚步虚浮地挪到最近的一辆面包车旁，把自己瘫在它不甚干净的侧面，思索了片刻后扭头回应江楹的担忧：“滑板车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江楹几乎要拿出手机准备给警察上报疑似酒后走失人员了。
“我住江畔华府，师傅你是代驾吗？一百块可以把我送到那里吗？我现在头很晕，应该是开不了车了。”
夜风送来了凉意，也终于吹散了青年镜片上的薄雾。江楹觉得他的目光里一定有什么致幻成分，不然怎么和这双漂亮眼睛对视了一瞬之后就不忍再说拒绝。
罢了，送上门的买卖不做白不做，省得还要再去酒吧门口扎堆抢生意。
“这个距离，线上支付也就五十不到，你给我六十可以吧？”江楹心道果然喝多了的人都这么财大气粗，直接开价双倍可还行。
不过，住那个高档小区的人真的会这么颓废落魄吗？
“我再确认一下，是江畔华府吗，开到地库？”
“是的没错，江畔华府，”青年已经自觉坐上了副驾驶，用安全带捆好自己之后摇下车窗，双手撑着腮看她，“师傅，你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