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菜上齐了，请慢用——”

    女侍者声音甜美，动作轻盈地为两位食客端上最后一盘甜品，随后安静地转身离去。

    关希柯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正坐在餐厅里等待用餐。坐在她对面的顾伦见她终于不再神游象外，无奈地对着她笑了一下。

    “……刚才我在想别的事情，不好意思啊。”发现自己已经冷落了顾伦好一阵子，关希柯自觉失礼，连忙找补了一句。

    “没事。”顾伦一如既往地维持着绅士风度，主动挽起袖子，拿起汤勺为她盛了一碗香味浓郁的老鸭汤，递给她道：“这家店的汤品都很不错，不妨尝一下。”

    “好。”关希柯很给面子地舀了一勺，抿了一小口，称赞道：“确实不错。”

    “不知道您的口味，所以才冒昧选了这家餐厅，据说评价还不错。”顾伦也为自己盛了一碗汤，喝完后看着已经对其他菜品下筷的关希柯道：“希望您喜欢。”

    “顾先生太客气了。”关希柯又尝了一块炒肉，肉质细腻，层次丰富，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我都无所谓的。”

    事实上，过去六年，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吃学校食堂，少数时候去李宜佳家里蹭饭，再少数时候叫外卖或者去街边某家饭馆。总之，她家里的厨房几乎不开火，偶尔被使用也是因为关希柯想煮碗泡面当宵夜。

    眼下，她吃着几乎相当于她一个月生活费的晚餐，这价格还是顾伦点餐时，关希柯从账单上看到的。

    傍晚两人从警察局里出来，顾伦在车上问她晚餐想吃什么，他请客。关希柯当时还在想李宜佳的事情，随口说了句都行。

    然后他就驱车带她来到了这里——坐落于新城区CBD的核心位置，以“270°透明落地窗俯瞰霁城夜景”为卖点，主打融合菜，高薪聘请国内知名主厨提供菜单，光是室内装修就花了近百万。也不外乎几年前国内首批“白珍珠餐厅”评选时，这间名为“醴”的餐厅就荣获三钻，并蝉联至今。

    但是这些对于关希柯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饿了一天，她真的需要一顿晚餐来填饱肚子。

    如果来这里吃饭的换成李宜佳——关希柯毫不怀疑，对方会在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拍照，一直拍到离开餐厅为止。

    这也是关希柯不愿意和李宜佳出去吃饭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呢？

    要是今天发生的事都是一场梦，要是李宜佳能活生生地在她旁边，像往日那样没心没肺地要她帮忙拍照，关希柯情愿一直帮她拍下去。

    关希柯清醒地知道，往日那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友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尸体此刻放置在停尸房里，等着法医剖开检查。

    李宜佳总是喜欢闲聊时和她一起畅想未来，又要合资开花店，又要一起环球旅行，还要关希柯在她的婚礼上当伴娘。

    那些未来现在都成了泡影。

    一只宽大的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头顶，关希柯低下头，餐具从手里滑开，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滴到盘子里。

    顾伦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吃到半路忽然停下动作，随后无声地落泪，心里叹了口气。

    放下手，起身坐在她身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揽过她瘦弱的肩膀，让她半倚在自己怀里。

    “对不起，我……”关希柯的语调已经染上泣音，“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别怕，”安慰别人实在不算顾伦的强项，可他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完，“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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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醴”餐厅出门后，关希柯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但好在理智尚存，她还没忘记自己计划了一晚上的事情。

    收拾好情绪，在心里打好腹稿后，她轻轻扯了一下顾伦的袖子，她细声细语地问道：“可以麻烦您送我去一个地方吗？”

    彼时二人一起前往停车场。听到这番请求，顾伦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去哪里？”

    关希柯也不打算瞒他：“宜佳住的地方。”

    “闲月府？那里应该是第一案发现场，早就被警方封锁了。”顾伦语气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你那位同学该不会……平时不住那里？”

    关希柯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很好猜。”顾伦也不吝向她解释，“一般来说，家庭条件好的学生都会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我看你那位同学家境就很不错，而且闲月府离霁城中学有点远，就算每天开车接送也不方便。”

    “……对，她平时主要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她父母租的房子，还请了个保姆专门给她做饭。”关希柯也懒得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就读的学校的，“有时候我也去那里午休。”

    顾伦会意道：“刚高考完，很多东西估计也来不及收拾。不过你可得快点——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查到那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关希柯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送我去那儿之后您就先回去吧，我自己打车就行。”

    两人正好走到车前站定，顾伦也不急着开锁，转身俯视她道：“我是和你一起去警局的，做笔录时他们把我这辆车也登记了……你觉得我可能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吗？”

    他这般态度，惹得关希柯心下略微不悦，昂起头道：“那就不劳烦您送我了，就此别过！”

    见小姑娘冲着自己炸毛，顾伦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关希柯开口，他继续说道：“只是想告诉你，坏事要一起做才对。你为什么不等上车之后再告诉我呢？”

    堵在胸口的那股恶气像是被抽空一般消失不见，车灯闪了两下，顾伦如白天一般，先行一步替关希柯打开后车门，向她比了个“邀请”的手势，意味深长地道：“请吧，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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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坐上这辆黑色轿车时，关希柯心里有点后悔刚才对顾伦的态度，她认为已经可以用“恶劣”一词来形容。

    可她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

    下午面对李宜佳的尸体时，她没哭；面对警察的问询时，她没哭；甚至在去往餐厅的路上，她都表现得很自然，甚至和顾伦聊起了天气。

    结果到了晚上，在餐厅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隐秘的包厢里，在和一个陌生男性独处的时候，她却哭了。

    关希柯既觉羞恼，又觉耻辱。

    好在她的情绪如同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哭了没一会，她就平复了心情，顾伦也回到原本的位置上，按铃让侍应生送了热毛巾和温水。

    饭局的后半场，她尽量避开这个话题。顾伦也体贴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两人在还算平和的氛围里结束了用餐。

    顾伦原本打算直接送她回家——或者说，他开车回家，顺便捎上她。

    这两种说法对关希柯来说没太大差别，毕竟他们现在是邻居了。

    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就比如此刻，关希柯在微信上把李宜佳住的公寓地址发给顾伦，顾伦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后，转头看着她道：“开车过去得四十分钟左右，先睡一会吧。”

    关希柯轻声应了一句“好”，随后将身子靠在舒适的皮质车椅上，慢慢闭上双眼。

    不多时，她便陷入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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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希柯女士……醒醒？听得清我说话吗？”

    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关希柯迷迷糊糊地睁眼——当她看清周围环境后，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瞳孔瞬间放大，表情也出现一丝崩裂。

    她刚才不是在车上睡觉吗？怎么突然就躺在地上了？这是哪里？

    同她说话的是一位身穿职业套裙，目测二十出头年轻女性，容貌明艳，妆容得体。见她醒来，对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再次问道：“关希柯女士——是您本人，没错吧？”

    大脑还在宕机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本能地点点头。

    对方曼声道：“请跟我来，我陪您办理入职手续。”

    “……等一下，”关希柯没缓过神来，脱口而出：“我没投过什么简历之类的，我——”

    话音刚落，她才发现手上正拿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正是白天收到的那封“聘书”。

    关希柯足足愣了十秒钟，猛地抬头看向对方。

    “看来您想起来了。”年轻女性盈盈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研究所几乎不对外招聘，也很少主动提供‘联系方式’。您能找到我们，想必您的‘灵’非常强大。”

    “什么‘灵’？”关希柯自认受过多年唯物主义教育，此刻却有些三观碎裂：“我刚才好像睡了一觉……这是在我的梦里？”

    “看来是这样。”对方答道。

    关希柯又想起一件事来：“给我发‘聘书’的也是你们？”

    “一般来说，招聘新人是我们对外联络部的工作内容之一。”年轻女性示意关希柯跟上她，两人并排走在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石板路上，边走边说：“不过这几年对外招聘工作几乎不开展了，再加上您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

    关希柯敏锐地注意到“情况特殊”这几个字眼，但她明智地没有发声询问。

    “……所以，我们为您设置了三个月的‘考察期’，之后是否转正，还要参考您的表现和导师的意见。”对方神态自若地说道，脚下步伐不紧不慢。

    “那如果我不想加入你们这个‘研究所’呢？”关希柯莫名有一种“被安排”的感觉，这让一贯无拘无束的她感到略微不爽。

    两人说话间，路也走到了尽头，两扇雕花大门出现在关希柯的视线里。不知为何，她在门前停住了脚步，带着些许怀疑的神色看着身边的人。

    对方泰然自若地回应道：“您会加入我们的……这是注定的命运。”

    说完这句话后，两扇门应声而开，一道刺眼的光芒自门后涌出，笼罩在她们身上。关希柯忍不住紧闭双眼，伸出小臂遮挡在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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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小姐？我们到了。”

    低沉的男性声音响起，关希柯晕晕乎乎地睁开双眼。

    她茫然地愣了好一会，喃喃问道：“到哪了？”

    “……你的学校。”顾伦的语气是真的有点无奈，“路上堵车，比预计时间晚了二十分钟，现在是——”

    他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钟，继续说道：“八点四十三分，还不算太晚。”

    “……哦，对，我要去拿东西。”关希柯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由于保持一个姿势入睡太久，导致她腰有点酸。

    “我就在这里等着，不着急。”顾伦下车后替她打开车门，扶着她下车，“慢点，衣服穿好。”

    “麻烦您了。”关希柯穿上风衣后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视线，不远处正是她的母校——霁城中学。

    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华章家园”，也就是李宜佳平时住的地方。

    关希柯确认了一下方向，脚步匆匆地朝着小区门口走去。

    顾伦关上车门后，看着那道穿着过大的黑色风衣的背影走到门卫处，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对方就放她进了小区。

    他收回视线，又把目光落到另一侧的霁城中学的校门上。

    黑夜里，校门处的灯光依旧亮眼。

    顾伦从车里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接通后，他率先启唇道：“晚上好，是我。”

    等电话里的人回应完后，顾伦又说道：“有一件事麻烦您去办……对，越快越好。”

    夜风飒飒吹过，他身上的白衬衫显得有些单薄。

    结束通话后，顾伦又倚着车等了一会，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关希柯回来了，手上还拎了个包。

    她正好也看向他。

    顾伦没问她去拿了些什么，只是在她走近时提前为她开好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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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两人回到昙庭时，顾伦直接把车停在关希柯家门口。她忐忑地谢过对方一天的奔波，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去了一趟警局，更不至于无缘无故地进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

    末了还不忘把一直穿在自己身上的黑色风衣还给对方。

    礼貌性地互相道别后，关希柯拎着包快步走回家——包里都是她从李宜佳住的公寓里搜刮来的“战利品”，今晚她准备好好看看，这位相处三年的好友究竟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打开客厅灯光，关希柯不着急翻看包里的东西，而是走到茶几前——

    果然，白天放在这里的“聘书”，现在消失不见了。

    自己的想法是对的，确实需要她主动联系这个“研究所”。只不过这个“联系方式”，是要通过梦境。这就好比她去坐轻轨，聘书相当于车票，梦境相当于站台。

    虽然捋顺了这层关系，可她现在不打算在这方面多加思考。

    关希柯快速地洗了个澡，拎着包回到了卧室。她从包里一堆东西中翻出了几个厚厚的本子，坐在床上开始翻看。

    ——李宜佳的手账本。

    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遍后，关希柯长吁一口气，摊回床上。

    李宜佳的手账本里，满满都是她的各种吃喝玩乐的记录。

    关希柯苦笑了一下，自己真的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才导致她以为李宜佳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之类的。

    翻了个身，关希柯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觉得与其费时间在手账本里找，不如指望李宜佳给自己托个梦。

    多直接啊。

    床垫软硬适中，关希柯整个人躺在上面，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口干舌燥，关希柯醒了过来。

    夏天的夜晚，空气依旧燥热。关希柯才发现自己睡前不仅忘了关灯，忘了拉窗帘，更忘了开空调——这么说来，她其实是被热醒的。

    正准备起身去找空调遥控器，放在床边小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关希柯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差一分钟就要到零点了。

    大半夜的，会是谁给她打电话？

    铃声始终在响，关希柯翻身下床，拿起手机一看——

    刹那间，血色从她脸上褪尽，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如坠冰窟。

    “咚”的一声，手机滑落在地，铃声依旧不停，亮起的屏幕上孤零零地显出一个名字。

    ——李宜佳。

    此时挂钟上时针与分针重合，笔直地指向“12”的位置。

    已经是六月十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