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雨依旧在下。

    地动后,微雨中,江岸比平日里嘈杂了不少。

    尽管如此,谢瑾还是在这一阵又一阵的喧嚣中,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时而舒缓,时而激越。

    就像他此刻的一颗心,既有柔情似水,又有汹涌澎湃。

    又像荆州群山间的江水,像他们久未拾起的那段感情。

    谢瑾停住了脚步,侧头聆听江水的声音。

    他忽然有些胆怯,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家族荣耀,没有政务纷扰,甚至没有花前月下,只是知道她是平安的,知道她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知道他们即将重逢。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这不是他的故乡,却是他心心念念向往的、一条久违的归路。

    七年过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多到几乎快要模糊彼此的面容。

    郗归能否接受郗岑的郁郁而终?

    而他们,又能否接受彼此的改变?

    寒鸦飞过,发出孤寂的声响。

    谢瑾抬眼望去,一弯新月悬在空中,于一片雾色中洒下了如水的月光。

    照彻大千世界,照彻百转人心。

    谢瑾想到了荆州的月夜,想到了曾经无数次的月下相伴,想到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诗——“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1

    他抬起右手,示意阿辛不必撑伞。

    自己则一步步地,走进微雨,走向郗归所在之处。

    谢瑾就这样走了一刻钟。

    这一路,身后是春江潮水,前方是月夜玉人。

    他想,我们错过得太久了,还要不要继续错过。

    在渡口发现谢瑾的不只宋和一人。

    潘忠远远看到宋和带着谢瑾走向营地,飞快地跑回驻地,向郗归报告此事。

    一群寒鸦飞过,郗归走出营帐,映入眼帘的是月落乌啼,春江潮水。

    她转身看向山林。

    月夜下的北固山是如此沉静,即便是地动带来的喧嚣,也并不能完全抹去山月之间弥漫着的那种苍凉之意。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2

    这一夜过去,京口不知又会死去多少人,北固山却依旧屹立。

    与自然相比,人类是如此地脆弱而渺小。

    但就是这样渺小的人类,却在京口形势不明的情况下,短暂地抛下建康的一切,迢迢夜渡,星夜兼程,赶来北固山寻她。

    郗归收回视线,看向那个跟在宋和身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身影。

    自荆州一别,她与谢瑾,已是七年未见了。

    这些年,无论是郗岑得意还是失意时,谢瑾的名字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郗归耳边。

    起初是谢家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后来是二兄新妇的叔父,是阿兄在朝堂的对手,再后来,便是那个将桓大司马逼回荆州、打碎了阿兄多年筹谋的谢侍中。

    短暂的凝滞过后,谢瑾快步而来,急切地打量着郗归,直到确认她果真并未在地动中受伤,才略收了目光。

    他看向郗归的眼睛,却并不说话。

    雨依旧在下,谢瑾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江水潺湲,逝者如斯。

    他们中间横亘着七年的烟尘,横亘着郗归的一段婚姻,即便这些都无足轻重,也还有郗岑的一条性命。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七年过去了,谢瑾终于站在了郗归面前,却迟迟不敢开口。

    他看向郗归,希望她可以先说些什么,哪怕是质问,哪怕是仇恨。

    郗归同样没有开口。

    她看着谢瑾睫间的水珠,神情有些恍惚。

    面对星夜兼程的谢瑾,郗归并非不感动。

    可更令她感到动容的,是地动发生后,那些受灾的百姓,甫一听到郗氏的名号,便一片接着一片,潮水一般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跪拜的情形。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来,三代郗氏人从未忘记过对于京口流民的责任,而对这些百姓而言,对郗氏的信赖也已深刻地融入骨髓。

    郗归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意识到,阿兄选错了道路。

    尽管荆州便于北伐,但相比起那个最终使阿兄功亏一篑、抱憾而终的桓大司马,京口才是他真正应该依赖的地方。

    不只是流民军,还有这些百姓。

    “阿回?”这一声时隔七年的轻唤,带着些许沙哑,在冷冽的江风中,缥缈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打碎,同时又有些像从前耳鬓厮磨时的呢喃。

    郗归回过神来,看到谢瑾正担忧地看向自己。

    “夜里风凉,先回帐中休息吧?”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郗归摇了摇头。

    她想到阿兄信中所说的,谢瑾想先让王含出任徐州刺史、进而教谢墨控制京口的打算。

    这是郗氏的京口,更何况,要想成功北伐,京口至关重要。

    于是她开口问道:“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谢瑾愕然,愕然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七年未见,郗归跟他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江风太凉了,谢瑾一路疾行,此时竟觉得有些发冷。

    他甚至忍不住审视自己:这些年来,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竟使得阿回这样想我?

    “阿回,我并非为此而来。”

    谢瑾紧紧地看着郗归,生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来意。

    即便他从未敢设想过破镜重圆的一天,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在郗归心里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并非为此而来,阿回,我为你而来。”谢瑾在心里说道。

    “我知道。”郗归与谢瑾对视,“我是说,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月色朦胧,谢瑾看不清郗归的神色。

    也许不是月色朦胧,而是他们之间隔了重重的人世烟尘。

    数年未见,谢瑾再也不能像在荆州时那般,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郗归的意图。

    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本也只是有情人间的默契,他们早已不再是有情人了。

    更何况,在荆州时,郗归从来不肯多谈政事。

    想到这里,谢瑾看向郗归,第一次在这双熟悉的眼眸中看到了陌生的影子。

    谢瑾不确定,自己与郗岑在朝堂上的争斗,是不是也是这陌生的来源之一。

    时移世易,与在荆州时相比,所有人都变了,他们也不例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郗岑郁郁而终,无论郗归与北府后人是何关系,都绝不会轻易将这支势力交到他的手上。

    可他还是开口答道:“我想要。阿回,我必须得到这支军队,江左必须得到这支军队。”

    这几年间,谢瑾经历了江左近三十年来最为风高浪急的政治斗争,一步步在朝堂崭露头角,距离位列三公,也不过一步之遥。

    案牍劳形,更是劳心。

    谢瑾扪心自问,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初荆州的那个少年郎了。

    可面对郗归,他还是不想说谎,不想欺骗,甚至不愿意在言语中加上任何文饰。

    他想,至少在阿回面前,我依旧是坦坦荡荡的。

    可他的阿回并不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

    他看到郗归皱了皱眉,开口说道:“江左需要这支军队。可你并不能代表江左。这支军队在其他人手上,也一样能够为江左征战。”

    “其他人?”

    郗岑死后,郗家再无将才,谢瑾想象不到,这支军队还能投向谁的麾下。

    抑或是,桓氏仍不甘心,想要占据这支流民军?

    郗归并不在乎谢瑾眼中的疑虑,她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北府后人可以参军参战,但绝不能够改旗易帜。”

    郗归看向远处忙于救灾的刘坚等人,继续说道:“这是郗家的京口,郗家的军队,你不能在夺去我阿兄的权力和希望后,再夺走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这支军队可以与谢家合作,但作为交换,我要伯父重任徐州刺史。”

    远处传来了一阵欢呼,想来是将士们又救出了一户被压在房屋下的灾民。

    谢瑾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谬的梦境。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谈话,更不该是这样的陌生。

    谢瑾早知道不大可能发生执手诉衷情的场景,甚至做了诸多郗归埋怨、痛斥乃至避而不见的想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郗归会半点不带感情地、这样冷静地与他谈判。

    这冷静宛如对着陌生人,可这直白又透露出些许信任的影子。

    谢瑾发现,自己竟然因为郗归的直言不讳而感到了些许欣喜。

    谢瑾没有开口,郗归并不在意,而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京口流民与流民军,无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谢家如今势重,自然可以以利诱之。可这支军队如果背叛了郗氏,如果背叛郗氏的这件事被摆到明面上来,那么它就会立时分崩离析,失去它与生俱来的灵魂,失去它自在江北抗胡时便产生的凝聚力。”

    “我想,你并不想要一支这样的军队。”

    郗归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而是直视谢瑾,等待他的答复。

    “太突然了。”谢瑾闭了闭眼,“阿回,这太突然了。”

    他从未想过郗归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更何况,徐州刺史是个好位置,为了让太原王氏成功接任,他不知废了多少力气,协调了多少利益,才好不容易达到如今这样的平衡。

    再者说,郗岑留给建康的阴影太重了。

    如果高平郗氏重镇京口,不管是皇室、后族抑或是世家,都不会轻易松口。

    谢瑾在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不想拒绝郗归。

    一阵沉默过后,谢瑾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子胤来京口就职,等再过几年,子胤资历深些,我便让他做徐州刺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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