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玄凌听了后,突然来了兴趣,主动要为云薇解惑。二人亲亲蜜蜜地坐在一块,翻看起厚重的《汉书》。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及宫人们点了琉璃灯,两人才发觉已是黄昏。玄凌失笑,难得有这种单纯沉浸在史书中的时候,不禁想起年幼之时在上书房读书,身边都是王公大臣的子弟,太傅在前面慢悠悠地教习,自己埋头苦读,只为了能让父皇多看自己一眼。

    他随意一动,正好翻到《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上》。云薇见状,笑问:“四郎,臣妾记得前几年再读《汉书》,说起汉武李夫人,班孟坚评她实妙丽善舞,臣妾颇为好奇她是如何姿容,引得武帝念念不忘。现下四郎自己翻到钩戈夫人,亦是汉武宫妃,不可谓不巧。”

    “唐人评钩戈夫人少好清静,姿色甚佳。”云薇不徐不缓道,“史书记载,武帝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果真不错。钩戈夫人如陈丰氏一般,妊生十四月乃生,其子聪慧,得以即位,追封赵氏为太后,后人称为昭帝,赞昭宣中兴。”

    “臣妾也好奇钩戈夫人是何人物,竟然能妊生十四月平安无事,顺利生下的昭帝能天生聪慧。”

    “钩戈天生手拳,遇武帝方展,拳含玉钩,想来不是寻常人。”玄凌挑眉,“不过朕却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请君入瓮。”

    这头帝妃二人滔滔不绝起宫闱秘闻,那头颐宁宫,太后还在病中。

    予琛哄了太后喝药,又是擦嘴,又是服侍漱口,嘴里还道:“皇祖母好生厉害,一下子就喝完了,要是孙儿定是磨磨蹭蹭地喝不下这苦药。皇祖母不愧是宫里头最最厉害的人,孙儿真真佩服。”

    “皇祖母,吃颗山楂清清口吧。”予泽则是乖乖取了盘糖渍山楂来,奉在太后近旁。

    “小琛儿惯是嘴甜,予泽一向乖巧。”太后乐呵呵的吃了山楂,宛如平常人家里那种慈祥平和的祖母。“你们母妃会教人,德阳、宁阳稍长,亦如此贴心。不怪皇帝这么疼你们,哀家也是要多疼几分的。”

    “孙儿哪有静萱会疼人?”予琛笑眯眯地依偎在太后怀里,“这盘糖渍山楂,可是静萱亲手腌渍——宫里哪个姊妹比得上静萱妥帖,可见皇祖母才是那个真正会教人的。母妃还对孙儿说,若是能有皇祖母万分之一的风姿,那便要感恩戴德了。还让孙儿们多多来颐宁宫,孝敬皇祖母,要是能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那才是极妙。”

    太后忍不住笑着对身边侍奉的孙姑姑道:“瞧瞧这小丫头,说起话来一套接一套,以为她是哄人,偏偏眼里满是真诚,哀家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孙儿说得都是实话呢!”予琛撒起娇来,没人能抵挡,“皇祖母,皇祖母,下个月能不能让慧生、静萱、兰英和素盈与孙儿一起玩啊?”

    太后差点被哄得直说好,但还是止住了,问:“去哪里玩?”

    “这个……”予琛瞄了一眼阿弟。

    予泽老实回答:“下月十五,孙儿们想出宫,去观礼苏四表哥的婚宴。”

    “那就是要出宫。”太后道。

    予琛连忙道:“不止我们几个姊妹,皇长兄和予澄也一起去,还有几个伴读。”她生怕太后不同意,又开始撒娇,“皇祖母,求求您,孙儿在宫里都玩遍了,想出宫看看。况且,父皇也同意了,而且羽林军也跟着,很安全的!”

    “皇祖母,孙儿们出宫不只是想去玩,也想要看一看父皇治下的盛景容华。”予泽道,“先生们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故而才起了出宫这个念头。”

    太后沉吟,最终还是同意了,不过又添了数十个人手去保护他们。

    ……

    十月,朝廷上,玄凌坐在龙椅上,白玉串珠的十二旒遮住了他的神色,文臣武将恭敬列队在大殿之上,不时有臣子出列侃侃而谈,他却是心不在焉。近年风调雨顺,每每早朝说得都是些老生常谈,玄凌是有些厌烦的,想着要不然取消每日的清晨朝议,改成三日一次也好。

    在场的大臣们也以为今日的早朝会如前几日,甚至前几月那般,平淡如水,又无趣至极的过去,哪知有人平地一惊雷,掷地有声道:“皇上,臣有要事禀告!”

    因着天下太平,武将们都无所事事,以至于听那些个叽叽歪歪的文臣们说些个酸儒话听得是昏昏欲睡,不曾想今日却是不同,似乎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众人看向那个出列的官员,玄凌也回过神,定睛一看,发现是言官御史张汝霖,霎时觉得头疼。张汝霖脾气倔强,不懂变通,每每上奏,都会惹得大臣怒视相向,甚至会发生在朝廷上互相扯着领子互喷等不雅之事,出于对言官的尊重,玄凌还得按下怒气,好声好气劝他们别再吵了。

    他坐直身体,问张汝霖:“张卿有何要事?”不会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吧?

    不过,这次却不同了。张汝霖正气凛然,开口道:“臣要告发吏部尚书甄远道与摆夷罪奴暗通款曲,并生下一女!”

    嚯!众人皆惊,万万没想到在这次早朝,能听到如此惊天之事。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皇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最后尽都归降,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因为当时南诏先行挑衅,突袭边境,伤大周百姓无数,太宗大怒,派兵攻打。由于南诏地形复杂,瘴气丛生,又全民尚武,身强体壮,比之大周精锐有过而不及也,兼之依附其中的几族善射箭,以毒物涂抹于箭头,大周损失惨重,纠缠许久,直至先皇继位的第三年,才彻底平定。

    故而,南诏皇室血脉被屠尽,领头的几个将军诛九族,世家勋贵夷三族,真可谓血流成河。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反抗最强烈的自是杀光殆尽;次者入奴籍,永世不得翻身;轻者,九世为罪臣。

    大周律例明文规定了,良贱不通婚,违者抄家流放,甚至斩首示众。当然这一点对于权贵,尤其是皇室来说,是一纸空文,稍稍运作一番,就能得偿所愿。

    就像隆庆帝心爱的舒贵妃——她原是摆夷罪臣之女,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帝的眼,死活要纳为宫妃,不惜违反自己曾经下过的圣旨。这哪成,那不是打了皇帝自己的脸,让皇帝失信于天下百姓吗?

    太后不同意,众大臣也不同意,在所有人的反对下,隆庆帝只好让爱妃改头换姓,对外称作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才使得臣子们松了口。而太后依旧不同意,隆庆帝只好把舒妃安置在太平行宫,直至舒妃生下六皇子,晋为舒贵妃,才回了京都,在皇城居住。

    连皇帝要纳摆夷罪臣的血脉,都要遮遮掩掩、弯弯绕绕,其他人就更别说了,全看藏得严不严实,要是有人故意揭发,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玄凌知道张汝霖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对道德上有瑕疵的人从不和颜悦色,更何况是这种触犯法律的事。不过,张汝霖刚才说的好像是吏部尚书甄远道……他突然想起后宫的甄昭媛,虽比不上婉柔处事完美、和顺体贴,但也是朵解语花,且还有了龙胎,将要生产——一个是宠妃的父亲,一个是刚硬正直的言官,玄凌的头更疼了,他略微迟疑:“张卿,事关重大,不如朝议后细谈。”

    “皇上!”张汝霖哪里肯让玄凌糊弄过去,直接道,“此等目无法纪、不顾伦理之事,更应该在此时判决,给天下人看看,即使是堂堂正二品大员,触犯了刑法,也要下狱受罚,如此天下人才明白,只有遵纪守法,才是唯一之道啊!”

    说罢,滔滔不绝起来——“摆夷罪奴原叫碧珠儿,入中原后改名何绵绵,与甄远道相识,后来被安置在京郊一处宅邸中,二人常常在那里幽会。待何绵绵有孕,直至产期将近,甄远道便请了稳婆照料。不久,何绵绵生一女,甄远道又请了不少奴仆看顾。三年后何绵绵病逝,幼女无人照料,甄远道便遣散仆人,把女儿抱回府中。”

    “说起来还有些骇人听闻,甄远道不敢让正妻知道自己在外头和一个摆夷罪奴偷生了女儿,便把女儿称作从外头捡来的,与仆从们养着一处。等她稍大些,自是入了奴籍,成了侍婢——”

    吓!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甄远道这厮,真真道貌岸然,斯文败类之徒!哪里有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入奴籍,做婢女的?就算是私生女也不行啊!就算不是与摆夷罪奴私通,也该把自己的私生女认入家中,记到妾室名下,而不是怕被妻子知道,让私生女变为侍婢。或可送去积善堂、佛寺、道观等处;或可找人领养;若是不放心,就送去亲戚朋友处……多的是好办法,偏偏选择了下下策。

    文臣中有人暗自冷笑:这甄远道平日里一副清高正直的模样,哪知是又蠢又坏,吃干抹净还不擦嘴,让那摆夷罪奴生下自己私通贱籍的罪证,还把罪证领回家,明晃晃地在别人跟前走着,也不藏好,活该被他抓了把柄,当众原形毕露!

    “那个罪奴后裔是谁?”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问。

    张汝霖大声道:“皇上,她就是您身边的如嫔啊!”

    “什么?!”玄凌又惊又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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