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过了正月,算算日子,清河王也该回程了,可是直至月底,他还是迟迟未归,玄凌派人去寻,得到的消息却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生死未卜。只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清河王乘坐的铁船都冲成了碎片,更何况清河王本人呢。

    又过些日子,已经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残骸,那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并没有分别,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经行驶,生胶绳索断开,船便沉没了。

    可是清河王去时,是在灞河启程,江浪滔滔,船只无恙而行,所以清河王去时乘坐的那艘船并没有问题。去时无事,回时出事。造船的工匠说,船身虽然与他们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却不是了,可见是船停在腾沙江岸边时被人调了包。

    清河王素来与世无争,就算是玄凌也不会因此下手害一个无权的兄弟,他还要六弟回来给他以滇南的消息呢。目前来看,最有可能下手的,便是赫赫人了,多半是因为清河王得到了重要的消息,或是阻挠了赫赫的谋划。玄凌越想越觉得可能,命滇南各府在腾沙江一带打捞寻找,希望能找到清河王的尸首,就算腾沙江的水流湍急,在泥沙滚滚之下,只不过清河王的尸体即使找到,大概也认不出来了。

    等下达完命令,玄凌既是难过,亦是不甘心。作为兄弟,玄凌虽然在心里防着六弟,但也是和六弟一同在母后膝下长大,确实伤心难过。作为皇帝,玄凌不甘心大周的一个亲王,就这般不明不白没了,六弟的死多半与赫赫少不了关系,因此六弟的死讯必定要瞒下来,将来若要对赫赫动兵先发制人,这是最好不过的藉由。故而,玄凌又下令秘不发丧,只是暗地里着人去知会舒贵太妃。

    为了大周社稷,不得不如此,玄凌也是愧疚,他曾向云薇吐露心声——“其实六弟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赫赫细作混入滇南,又有乱民伺机闹事……只不过,既然是微服巡查,只能低调行事,朕就没派人暗中保护六弟,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六弟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到底是无意疏忽,还是曾经有意,云薇也不好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如此复杂,玄凌对清河王有手足之情,但也有深藏心底的嫉妒,以及不易察觉的忌惮。

    可云薇作为皇后,面对皇帝的悲伤,也要给予玄凌安慰:“六弟与四郎手足情深,四郎也不想这样的,可事情已经如此,无法改变,四郎伤心归伤心,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体,毕竟四郎的一言一行皆关乎天下苍生,四郎的身体状况皆联系大周社稷。”

    玄凌疲惫道:“是朕不好,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周全。婉柔,你知道么?从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宠爱的是他的母妃舒贵妃,六弟什么都比我强、比我好。朕和母后在父皇心里虽然仅次于六弟和舒贵妃,可是父皇眼里只有他们,从不把朕放在眼中。婉柔,你明白那种屈居人下的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云薇闻言,还能怎么说,只好继续温柔宽慰玄凌:“四郎,臣妾明白的。只不过臣妾觉得,六弟并没有那样好,至少并没有四郎想得那么好。先帝疼爱六弟,无非是因为舒贵妃的缘故,爱屋及乌罢了。”她把玄凌搂在怀里,“四郎想一想,六弟与四郎相差七岁,是多大的差距啊!六弟或许天资聪慧,可惜逃不过伤仲永三个字,如今也不过是在诗书闲游一道精通罢了。”

    “况且六弟豪放不羁,人称自在风流,那也是因为六弟是王爷,可以如此潇洒自如。而四郎身在君王之位,时时刻刻要以天下为先,哪里能像六弟这般无拘无束呢?再说了,即使先帝曾有心六弟,也还是让四郎接位,说明在先帝心中,四郎才是那个能撑起天下的君主啊!”

    玄凌一一听了,觉得心里舒服许多,道:“婉柔,唯有你最体贴我的心意。”二人互相搂抱,静默许久。

    半响,玄凌低低道,“再怎么样,六弟和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母后抚养他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处。”

    云薇知道玄凌在求最后一个能抚平愧疚的话语,便这样说道:“六弟一向闲云野鹤,能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总是一位贤王了,再说六弟对四郎很是忠心,四郎虽是因为社稷,暂时不能让天下人知晓六弟的死讯,可也该有所补偿啊!”

    玄凌立即道:“婉柔说得有理。”

    只不过,玄凌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补偿,才能抚慰内心的愧疚,故而叹息,“要是六弟能在前两年成家,留下个一儿半女就好了。”

    前两年,太后与玄凌要为清河王选一位正妃,原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姑娘,秀雅文静,姿容美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可惜尤姑娘再如何好,清河王就是不喜欢,硬是推了。清河王坚持要娶一位心之所属的王妃,若娶不了,他便孤苦一生。此话一说,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清河王选妃一事便不了了之。

    清河王因为此事,又出了一次风头,也惹得更多姑娘艳慕,特别是之前定下的那位尤姑娘,推了所有的帖子,似是要等着清河王回心转意。而清河王此举,也算是大周宗室的第一例了,谁知平阳王也跟着学,发誓要娶一位心爱之人为正妻。庄和太妃与顺陈太妃再怎么着急,心里再怎么埋怨清河王教坏平阳王,也不好强行让平阳王成婚,只能默默忍下,期盼平阳王能遇到喜欢的人,赶紧成家。

    “可怜六弟这一脉,到这里生生给断了。”云薇幽幽道,“不知道舒贵太妃要怎么个伤心呢。”

    玄凌听了,越发愧疚,虽然六弟曾是笼罩在自己头上迟迟不去的乌云,可逝者已逝,他也不该再细究,若是自己更小心一些,六弟也不至于尸骨无存,没有血脉延续——血脉延续!玄凌想到这里,双眸一亮,他过继一个孩子给清河王府不就好了!就像把予溓过继给越王一脉一样,能让清河王的王位不至于国除。

    玄凌突然想起予溓拥有摆夷族的血脉,与六弟一样,形貌皆偏向摆夷人,不似大周人,只可惜予溓已经过继,不然正好给六弟承继。不过,他还有七个儿子,以后也会再有,不如大方一些,把亲儿子过继给六弟,等事情解决,也让世人瞧瞧自己的宽宏大度。

    越想越觉得可行,玄凌细数目前的七个儿子——予漓身为皇长子,意义不同,过继给清河王府太过了,不可。泽儿与治儿是嫡子,绝对不能。四子予涛身体康健,不太舍得。剩下三子予澄、五子予浩和六子予沐,玄凌在犹豫。

    予澄反应慢,众所周知,若是过继给六弟,要是后人说他不是真心实意……不太好。予浩虽患哮喘,但鲜为人知,且生母是罪妃,是个污点,不如过继出去,省得日后与予沐有兄弟阋墙的可能,要是留在史书,会供后人笑话。予沐的话,还算健康,就是生母被罪妃谋害,也许长大后知道这件事,会与予浩争斗不休,妨碍朝政……

    玄凌思绪万千,最后决定过继予沐给六弟。至少,予沐健康,且他有愧。只是,玄凌虽然已经决定,但碍于计划,这个决定也只能延迟,他只告诉了云薇。

    ……

    又过几日,宫中按例在正月要进香,从前玄凌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今年不知怎么的,说要去甘露寺进香。正巧云薇生病,也就没跟着去,只是嘱咐皇上身边的人尽心一些。

    等玄凌从甘露寺回来,难得的喜气洋洋,要知道他为了清河王的事情,已是愁眉不展多日,也不知在甘露寺碰见什么了,这么容光焕发。又过一日,玄凌以太后病重未愈,皇后染恙为由,下旨让甘露寺每月举行一次祝祷,而他也会亲临甘露寺上香。

    旨意一出,众人皆夸赞玄凌乌鸟私情,太后定会康健,亦羡慕帝后伉俪情深,皇后定能康复。

    云薇却生了疑心,悄悄唤来内廷副总管尹成,询问甘露寺之事。果然不出所料,甘露寺清净之地,相近的凌云峰却是旖旎一片,有人在此间设计,引得玄凌驻足,念念不舍。

    说起来,也算有五年时光,那位旧人当初因甄家与莞莞类卿之事,负气离宫,连女儿都撇下了,硬是没回过头,怎么突然就变了性子,使计贿赂了李长这位内廷总管,宁肯伏低做小,服了软,从而让玄凌流连不忘呢?

    个中变化,定有缘故,云薇命人低调行事,分作三方,一方去盯着甘露凌云,一方赶去岭南探查,一方去往江州寻人。

    只是故人费尽心机设计,玄凌轻而易举上钩,若非郎有意,妾又怎会如此。民间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原是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云薇心灰意冷,先前她只离了玄凌半年,他就被傅氏迷了心神,荒废朝政,服用五食散,损伤身体;现在自己生了病,暂时起不了身,他又被人引去别处,在佛前情迷,不顾议论纷纷;那么,玄凌将来又会如何放荡不羁,她仿佛可以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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