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年三月中，凉夜如水。

    鹿黎已在这繁密柳林中穿行了将近半个时辰。

    圆月当空，皎洁月光下丝丝柳条仿若万缕银绦垂下，许是静夜无风，柳条纹丝不动，姿态生硬，无端令人感到一丝诡异。鹿黎感到些许凉意，伸手紧了紧衣襟。

    按照村民所言，此林虽阔，正常步速穿行的话，顶多也只需半个时辰便可至边界。她拭了拭额间薄汗，心下纳闷：走了这么久，为何这柳林一点到头的意思都没有。

    耳边再次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这声音从她进林不久便断断续续自身后出现，并有离她越来越近的趋势。心内升起一阵恐惧，她抬头借着月亮和星宿的位置重新辨认了一遍方向后，加快脚步前行赶路。

    “三月十七日辰时前应卯。”这是仙帝的旨意。

    明天即是三月十七，鹿黎在辰时前必须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自幼被视做帝位继承人的她，从不违背母亲——仙界女帝的旨意。

    只是非常偶尔地逃避一下。

    比如这次，听闻仙帝换届选举启动后她的票数遥遥领先，她便略施苦肉计，故意坠马慌称自己伤了灵根，灵力尽散，以此为借口企图退出选举。不料母亲竟将她发配到人间偏远小城来做实习捉妖师，说是什么时候修复了灵根什么时候回仙界。

    “母亲还不尽信，定会在你身后布置眼线暗中观察。你此去切记万不可随意使用灵力，万一露馅则前功尽弃。”

    她出发前，哥哥多番叮嘱，还送她一串腕珠样式法器，据说带上便可封住灵力，不必担心无意间误展灵力。

    谨记哥哥的话，她用法器自封了灵力，就靠两条腿一路边走边歇，费了不少时日，这才导致她此刻不得不赶夜路。

    早知道路上少歇些时日了。她懊恼地想。

    微风拂过，吹动鹿黎耳边的秀发。周身几乎要凝固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流动，鹿黎舒了一口气。正欲继续前行，偶然抬眸却引得心下一惊——她发现眼前的柳条即便是在风中，也纹丝不动，颇为诡异。

    这片柳林果然有问题。

    她抬手欲解开腕上封印灵力的法器，却转念想到背后若隐若现的脚步声。

    万一是母亲派来的眼线跟在后面，此刻用了灵力岂不是被抓个现行。鹿黎迟疑片刻，终是收了手，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埋头赶路，心里祈祷这柳林中不管是什么妖，别来坏她好事。

    又走了一阵，她脚步倏停——眼前这可歪脖柳有些似曾相识。它枝干弯曲，形态特别，鹿黎印象较深，似乎刚才便是从它前面路过。难道是在林中转了一圈？难怪一直找不到林子的尽头。

    她思量片刻，从发间取下一只簪花置于那歪脖柳枝杈间做记号，便继续前行。

    果然不出一炷香时间，那株戴着鹅黄色簪花的歪脖柳便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

    传说中的鬼打墙？她心里一紧，重又辨认了星宿方位，取了与刚才不同的方向前行。

    那株歪脖柳几乎未加停顿便重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现在确定，这个柳林中某个难缠的东西现在打定了主意要跟她过不去。

    “别藏在暗处，有本事出来较量。”鹿黎说着手缩进衣袖中，摸索出一张之前写好的防身符咒。

    她勉强保持着面上的镇定，脑子里飞快地策划出一个即不暴露灵力，又能脱身的方法——不管是谁，只要出现，便用符咒暂时将它困住，然后……撒腿就跑 ！

    鹿黎觉得这个办法甚好，于是提高嗓音又喊了一遍：“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不管是谁，出来较……”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这次那歪脖柳的柳枝竟然随风动了起来。但它们不是顺着风向拂动，而是逆风冲鹿黎方向伸展而来。

    就是现在！

    鹿黎灵巧跃起，蹦到歪脖柳边上，挥出符咒，用力拍到树干上。伸过来的柳条瞬间像失了魂的傀儡软软垂下。

    她松了口气，正想实施计划的最后一步——撒腿就跑，却被什么缠住了双脚。

    低头看去，发现正是那歪脖柳的枝条。

    她突然明白过来，刚才那攻势突然停歇也许并非是那符咒起了作用，而是这柳妖想以此令她放松警惕！

    若当真如此，此妖不可小觑。

    脚下被柳枝缠住随时可能会失去平衡，鹿黎再顾不上许多，抬手想要解开腕间法器，却被柳妖先一步发现，甩出两根柳枝来缚住了她的双手。

    四肢均被缠住施展不开拳脚，法力亦不可用，她头一次感到实实在在的恐慌。

    奋力挣扎间，又有柳条伸来，将她袖中的东西尽数搜出——镜子、玉牌，还有一本厚重册子……

    没了。

    柳妖发出一阵嫌弃的“啧啧”声，只将玉牌收起来，其它东西被随意扔到地上。它抖掉身上的符咒，发出沙哑的声音：“交出钱财，饶你不死。”

    “我身上没有钱财，你不都搜过了吗？”鹿黎话音刚落，脖颈间便被那歪脖柳的柳条缠了几圈。

    “小丫头还嘴硬。这片柳林里已经许久没有像你这般衣着华贵之人行路了，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快说，你把钱放哪里了？”

    脖子上柳条渐渐收紧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瘆人。鹿黎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试探道，“要不你放我下来，我找找？”

    “别耍花招！你说我找！”这柳妖果然智商在线不会被轻易哄骗。

    脖颈间柳条越缠越紧，鹿黎感到呼吸困难，目见金光。

    刚才跟在身后的眼线呢？可以出来了！都是仙界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鹿黎的视野逐渐模糊，就在意识抽离的前一刻，耳边突然一阵疾风，接着扼住她脖颈的柳条碎成几段，掉落在了地上。失去了束缚的鹿黎，四肢一软，连声咳嗽着跌坐在地上。

    她急促的粗喘了片刻，终于稳住了呼吸。抬眸便见一个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背对着自己，持剑挡在自己和歪脖柳之间。

    “好啊，竟还有人自己送上门来！让我先处理了你。”歪脖柳明显被这突然杀出之人气得够呛，声音跟挥舞的柳枝一样，蕴含着些许疯狂的意味。

    它猛地伸出长枝，将那男子层层缠住，又高高举起。

    这次母亲派的眼线有点弱啊，感觉他撑不了多久。鹿黎慌忙解下腕间法器，准备随时发起灵力攻击。

    下一秒，这歪脖柳似乎被震慑到了，突然熄了嚣张气焰。

    只见男子身上的柳枝松了力气，轻柔将他放回地面，用嫩叶帮他掸掉袍上的灰，这才收了枝条。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柳妖的声音变得谄媚而油腻，哪里还有之前的沙哑慑人，“小的刚才真的没有恶意。还望太……”

    话音未落，它弯曲的树干被男子挥剑斩成了两半，就像方才切断鹿黎劲间柳条一样轻松。

    周围柳叶簌簌声渐起，那是旁边柳妖们忍不住颤抖的声音。

    歪脖柳破碎的树干化成灰散尽，被它收入囊中的玉牌掉落在地上。男子挥剑轻轻一挑，玉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手中。

    他缓缓回过头来。

    映入鹿黎眼帘的是一张绝美异常的脸，凤眸深邃，剑眉入鬓，薄唇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艳如涂脂。她看得有些出神，心下感叹这次母亲怎么派了个如此美艳的探子前来，未免太招眼了吧。

    直到那男子走到了她跟前，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是装做不知道他是仙帝眼线，说上一句：“感谢壮士相救。”

    还是直接开诚布公：“看到了吧，我当真灵力散尽，赶紧回去向仙帝汇报吧。还有，下次你再这么晚出来救我，小心我揍你。”

    鹿黎还在犹豫，那男子将应卯玉牌扔回她手中，先开了口，“你是捉妖师？”声音冰冷中带着一丝急切。

    “是……”她有些懵，分不清这是仙界探子的最新话术，还是他真的不认得她。

    “你可会解开此法器？”男子将左臂剑袖拉起，露出手腕。

    鹿黎这才注意到他的腕间有一圈图样，花纹与鹿黎用来封锁灵力的法器极其类似。不同的是，鹿黎的法器是手环状的，随时可以摘下，而他腕间的图样却是纹身状，仿佛是纹在了皮肤里。

    她挑着眉毛看了看他探寻的眼神，心道：懂了！定是新的试探方法！以此来考验我是否用过自封灵力的法器！

    她不动声色，将手中的法器往袖中藏了藏，坚定摇头，“不认得。没见过。不知道。”否定三连。

    男子蹙眉，眼神中的失望非常明显。

    下一秒那把闪着寒光的剑竟架到了她的颈边。

    “再问你一遍，你可是庚辰年三月十七来此上任的捉妖师？”

    鹿黎到任的时间，唯仙界宫人知道得如此详细。她闻此言心下断定他是仙帝派来的眼线无疑。只是……他这番拿剑指着她意欲何为？

    懂了！这是想看我在危险之下会不会出招。

    她立刻点点头，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颤声道：“我虽是捉妖师，但因灵力低微，只是个最低等级的实习捉妖师。当真不知此法器如何解开。”

    之前被柳妖勒颈，声音本就沙哑，加上她说完还把戏做足，故意咳了几声，样子分外可怜。

    男子眉心拧得更紧。

    当年那高人分明说此年此月此时来此地会遇到庚辰年三月十七上任的捉妖师，而那捉妖师便能助他解开法器，解封妖力。但眼前这捉妖师柔柔弱弱，好像确实灵力低微，不然也不会被一个低阶柳妖欺负成那样。

    他看了眼鹿黎眼角咳出的泪花，又见她脖劲间勒痕在剑光之下愈显红肿，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忍。

    收剑归鞘，他转身走远。

    “对，就是这样，赶快回仙界交差去吧。”鹿黎边想着边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到现在她还有些四肢发软，但路还是要赶的。她拍去身上的泥土，捡起幻镜，连同刚才男子扔给她的应卯玉牌一起收入袖中。

    往后没有探子跟着，往后的日子应该会自由很多吧！想到这她不由哼起了歌。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终于走出了柳林。

    鹿黎借着清晨的阳光，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眼前是一片开阔平地，周围群峰环绕。这平地虽然面积不小，其间有不少良田菜畦，却只在正中间有几处低矮建筑。

    鹿黎走到那几栋建筑前，见其中最大的屋子屋檐下歪歪扭扭挂了一块匾额，其上长长一串字：仙界捉妖局人间分局岭州分所。

    没错了，就是这。

    仙界妖界一直和平相处互不干涉，捉妖之事原不是仙界管的。但前些年妖界生了内乱，人间的妖怪流民数量突然增加，妖界新王又不作为，仙界捉妖局只好成立了人间分局来协调此事。

    而岭州派出所是分局成立以来唯一一处业绩为零的派出所。想来也正常，若来此求助，估计人刚走到半路就被柳妖吓死了。

    鹿黎上前敲了敲门，隔了好久，门内才传来一声询问：“谁？”

    “我是今日前来应卯的实习捉妖师，鹿黎。”鹿黎自报家门。

    又过了好一阵，门敞开一条缝，门内的人向外细细看了几眼，才小心翼翼将门敞开，“欢……欢迎入职。”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男子，面庞清秀，身材瘦高，看着弱不禁风。

    “这是我的应卯玉牌。”她主动将玉牌交到男子手中。

    男子看了两眼将玉牌还了回来，侧身让鹿黎进了屋。

    屋中设施跟屋子外观一样简陋，正对门的墙中央挂着一处仙帝画像，画像下面便是一桌两椅，供与求助之人商谈之用。屋子侧墙边上还有一处破旧屏风。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此处只我一人。我来带你参观一下本所。”男子说着便要关门，不料门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门一把摁住。

    鹿黎回头去看，正对上一双凌厉凤眸。

    “怎么又是你？”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