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舞

    数日后,金簪在天机宫殿内见到意外的人。

    彼时,莺歌眼巴巴地拉在殿门,打量殿里那道修长如竹的身影。她拍在满脸好奇的小宫女肩头,舔着唇口道:“瞧见没,这就是名动京都的祈大公子。凤箫声里听玉龙,梦里痴人顾盼。”

    小宫女不解道:“这是何意?”

    “小丫头不懂。这是‘箫声思情’。他思他的妻子,旁人思慕于他。”莺歌叹惋般道,脸上露出久违的女儿家纯澈动人的情态。

    这一瞬间,她好似回到在西教坊刚出名那会,灯火通明的画舫上,一名初露荷角的美丽女子耳闻动人的箫声,乘兴而舞的随性自由。

    杜鹃提过几次祁缙云,宫女对此人不仅不陌生,还对他心生向往。

    祁缙云至今一妻无妾,且妻子病重时为她卧冰降温,妻子过世时辞官入林守丧,至今快三年,也未曾传出续弦的说法。

    这样的有情男子,哪个女子不对他心生好奇。

    此刻,不少宫女宫侍蹲在殿外想要一睹祁缙云的风采。

    金簪从舞凰殿出来,转来正殿。

    她穿过众多探头探脑的宫女,一把拉住还在发痴的莺歌,将她一起带入正殿。

    南叶瞧着这些吓了一跳的小宫女,低声道:“快去做事。”

    小宫女们纷纷向入殿的金簪行礼,在南叶的眼神下糯糯喊道:“……南叶姑姑。”

    南叶点了她们几下,由着她们四散而去,而她则候在殿外听吩咐。

    长身玉立的祁缙云,着一身靛青布衣,手持一根翠色玉箫。两者看起来既和谐,又不是很搭。手持玉箫者,最差也得配丝帛儒衫吧。

    他转身望向进殿的女子,垂首作揖。

    金簪松开呐呐不敢言的莺歌,立于上首,面对祁缙云。

    这人周身萦绕的气质,偏凉了,像是被常人无法承受的冷包裹住,倒与他手中的玉箫合适。

    【这祁缙云可布衣白身,也可手握千金玉箫?】

    金簪的眸光落在偷眼瞧祁缙云的莺歌身上,含笑间垂了眸。

    【这妖女往日胆子大得很,今日见着人竟焉了,只敢偷瞧,连规矩都忘了。】

    “祁大人,两年未见,别来无恙。”

    金簪自是见过祁缙云的,只是当时她还没有现在“成熟全面”的观人法。

    对于这位祈正卿的想法,她局限在:祈府太师的孙子,日后的助力。后来,祁缙云因妻子过世辞官,祈府无人入朝。她对祁缙云的印象是:淡薄名利,重情念顾之人。

    “太女殿下。内子在时,承蒙殿下遣人送来参药,延续内子性命。祈某感激不尽。”祁缙云再次行大礼,真心感谢金簪。

    祈府败落,祈老太师终日不上朝。

    五官司士掌朝廷大员俸禄,给祈府发放俸禄一年两次,上半年得硬是拖延到年底。这时断时续的发法,几要断了祈家的活路。

    这样的行为对于清贵家来讲等于断人衣食。至于司士寮拿本该每月发放的钱去做什么?

    官营私贷,以此某得高利私用。

    祁缙云被老祖母求着出山,正是祈老太师卧病在床,祈家已没主心骨。因着皇后一道旨,祈府能上得了台面就祁缙云一人,被老祖母推出来顶梁。

    轩辕皇后话都出来,祈府却上交个鳏夫祁缙云。

    她想着祁缙云擅乐,顺势有了用法。

    “祈太师于孤有恩,正卿大人又将密藏借孤阅览。小小回礼,不值一提。”金簪做请,请祁缙云入座。

    她朝莺歌道:“给祈正卿奉茶。”

    “啊……哦。”莺歌还没做过这种事,赶紧行了一礼,从南叶那边转手茶盏,放在祁缙云旁边的小几。

    “祈公子,请用茶。”

    祁缙云微微侧头,没有正眼瞧莺歌。他颔首道了声谢,又道:“于殿下是小礼,于我祈家却是大恩。”

    【如今祖父病重,这些药啊……有得现在还用来吊命。呵……】

    自金簪入殿以来,祁缙云只在拜见时觑过一眼太女。

    此后再未细看,他自带一种君子守礼的古圣先贤般的礼法。

    金簪的手摸在发痒的手背伤口,点了几下,问道:“今日祁大人突然来孤处,为了何事?”

    得了莺歌瞪来得一眼,金簪撇眸道,“你先下去吧。”

    莺歌暗跺了下脚,不情不愿地出了殿。

    待无旁人,祁缙云惭色上容,直身垂目,道:“日前,祖母被凤诏入宫,说是请祈氏擅乐者教导殿下乐理。草民去见过皇后娘娘,得知殿下与陛下有十五登令楼之约。遂而,皇后娘娘请草民为殿下编纂一曲,供那日登楼使用。”

    祁缙云见了皇后,得到是这些消息。

    金簪心道巧了:【前脚莺歌要听曲,这人就顺风而来,还真是运道。】

    她的巧思流转,以及想得更远,颔首道:“祁大人可要恢复太仆寺正卿的官位?”

    祁缙云垂目落在侧几,抿唇后再次躬手:“殿下,家道中落,实不敢腆脸求官。草民……”

    【大周官,退不易,进更难。如今大周宫中的官位,没有金箔,光是世家名声已经要不到了。】

    金簪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怎么也猜不到祈家现在的状态,以及司士寮那边卖官求金的现实。

    她便道:“既是要帮孤编曲,待明日少傅、少保两位大人来时,你再过来。孤需要与他们一起商议后定夺。”

    祁缙云微松口气,颔首道:“喏。殿下,草民先行告退。”

    “等等,”金簪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箫,想起答应莺歌的事,便道,“孤听莺歌司侍说祁大人的箫声动听,今日可有幸耳闻?”

    “自是愿为殿下吹奏。”祁缙云将手里的箫捏在指尖,朝金簪拱手后站于殿门处。他将玉箫横在唇边,暗吸口气后呜呜地吹奏起来。

    箫声呜咽,极易动人。金簪一下子被带进一种潇湘烟雨的朦胧情态,好似有无数的心事满腹欲说,却只能寄托在这或长或短、或婉转或低徊的呜咽声中。

    殿外,莺歌站在庭院树下,含笑看着那道被光照亮一角的男人。

    她仰面阖目,听着声声箫情,好像午夜梦回到那个恣意谈笑的年岁。

    夏夔一十八年,镜河画舫上,初听玉龙公子一曲潇湘,舞女在舫上扬袖起舞,自此入了痴梦。

    那真是一段动人动情、却未逢面的美丽邂逅。彼时,他是陪在爱妻身边……的痴情公子。

    此时,莺歌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以及点点渴望的期待。

    其余宫女、包括南叶,以及快步而来的杜鹃,许多宫侍都立在廊下、庭中,静静地凝听这满腹柔情的乐声。

    一曲终了,祁缙云转身向金簪行礼。

    【才情容貌,果然诱人。】金簪笑了下,明白莺歌那么想听他吹曲的原因。

    “明日晨会后,孤在此殿等卿到来。”

    “喏。”祁缙云行礼后跨步而去。

    莺歌立在道旁,躬身送他。她虽没有同祁缙云说上什么话,却觉得今日实在美哉。

    翌日,沈长清和凌飞联袂而来。

    通过两人,金簪知道祈家在京中的难处,对于司士寮以官银放贷一事也有了解。她反问两人:“此事何解?”

    “中官司士名唤——满城春,此人是风子鸾在朝中的钱袋子。”沈长清吐口气道,“若是动他,便是在拔风子鸾的须。”

    凌飞点头,思所再三,心觉另一事更重要。他便道:“殿下,今日小朝还发生一件事。陛下欲赐大宗伯紫琴君,九锡之礼。不过,宗伯拒绝了,他言:太宰守都有功。谏言陛下,将九锡之礼赐给太宰。”

    金簪的眸子瞪大了几许,诧异地站起来,震惊道:“风子鸾接了?”

    “接了。”凌飞点头。【这正是这件事的为难处。风子鸾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九锡乃是功臣最高荣耀,九礼之中,份量最重得就是虎贲军权。”金簪按书上记载复述,随后蹙眉道,“父皇将部分虎贲军权给了风子鸾,等同于亲手把刀递给侩子手。这和等着疯狗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有何分别?

    辛无疚呢?”

    “辛指挥使一直忠于陛下,虎贲军虽有风子鸾的人,但大体还是偏向陛下。如今……暂不知他的意向。”凌飞解释道。

    金簪急得来回走动两步,思虑间扯起唇角,意味不明。

    【此前任由母后、风子鸾遣女子送往东都,如今这般又是在担心什么……轩辕金簪,身为大周的太女,你的对手、敌人究竟是谁?】

    此时,南叶来告:“殿下,祈正卿来了。”

    待祁缙云入殿,几方见礼。

    沈长清非常欣赏祁缙云,言他有文士风骨。

    他赞许道:“祁大人的箫曲名动京都,沈某曾有幸耳闻,惊为天人。如此箫声可给殿下来年之舞配乐?”

    祁缙云入殿时稍许察觉了气氛不对。不过,沈长清的言辞缓和了场面。

    在三人的注目下,他缓缓道:“殿下,草民的箫曲不适合登令楼舞。请殿下允我抚琴。”

    金簪对于乐理一道不熟悉,转眸看向沈长清和凌飞。

    对于登令楼一事,说事小,可算是她个人的私事,说大,也关乎着天机宫的颜面,算得上是国事。

    凌飞为此事也烦扰过多日,颔首问道:“殿下,在登令楼上一舞,目的为何?”

    金簪呵了声,自若道:“本以为不可能成行了。如今看来,终是避不了。孤也无需避开。”

    她握了下有力的掌心,朝三人道,“孤要把这丢尽皇族脸面的行为,宣扬为瞻仰轩辕皇族力量的场地。

    舞,武,乃力。”

    祁缙云环顾凌飞和沈长清的神色,坊间传闻也略有耳闻,躬身道:“民间传言,殿下为救天下黎民,上祖地寻法,得来祈福祝舞之说。”

    沈长清颔首道:“这是老师……孙太傅在离京前的安排。这个传言一直就有,但是声音不响。多得是……”在金簪的目光下,他硬头皮道,“陛下不喜皇后、太女,以此羞辱殿下,欲重立太子,轩辕金骧。”

    金簪的目光垂落,无声地勾起唇角。

    殿内落针可闻。

    祁缙云躬身道:“若是殿下想要展示‘力’,在众多乐器当中,百姓能懂且能先声夺人者,首推‘大鼓’。

    草民愿为殿下击鼓。”

    “鼓?”金簪听过鼓声,还是数年前风子鸾带风瑶骑兵出征那会,从宫外传进来的出征号声,其中就夹杂鼓声。

    沈长清和凌飞的眼中立时发亮,赞道:“妙。”

    沈长清激动道:“鼓,乃是将士出征之声,长而响亮、震慑人心。舞,乃为殿下出征之战、得胜之力。以鼓和舞,雷霆润雨,大可先声夺人,起到殿下所要的‘以舞服人’。老师曾说,登令楼约绝非坏事,确实如此。

    届时,天下人人都知道殿下的武力,谁还敢妄动殿下?”

    凌飞也笑开了,颔首间注目金簪:这就是大周的希望。

    金簪散了自轩辕帝回来后的忧虑,笑看祁缙云,温声道:“祁大人,你是否要回太仆寺?”

    祁缙云轻出口气,摇头道:“微臣愿为殿下出谋划策。”

    凌飞与金簪的目光相触。

    他了然地出声道:“如今天机宫一切内务由南叶女官处理,在外上或有所欠妥,正缺了少府少监一职,方便在外行事。”

    沈长清点头,应道:“怕就怕……”

    “不必担心。风子鸾得了九锡大礼,现在应该正是磨刀霍霍、高兴得很。

    沈少傅,烦请你带祈正卿……祈少府走一趟六卿寮,直接递官帖给太宰,将鼓舞之说道明,言明孤意。孤只怕他不应。”金簪落落大方道。

    【如今,紫琴君上台,偏站皇子轩辕金骧。风子鸾有意同孤联姻,站得必然是孤这边。】

    凌飞也道:“如今看来,风太宰还需借助殿下的名头。此事应能办妥。”

    【最主要是祈家失势,此一时彼一时啊。】

    “好,我这就去办。祈大人,这边请。”沈长清领祁缙云离去。

    凌飞欣然地看向金簪,从提篮中取出一物,转给南叶。

    他笑道:“殿下,这个是孙儿近来拼雕出的小玩意。”

    南叶将东西递给金簪,金簪把玩手里穿甲的木人,朝她道:“你去殿外守着。”

    南叶躬身退下。

    金簪起身,走近凌飞,在他好奇的目光下,低声道:“母后在为父皇选妃,京中多有画师在为适龄女子作画。这些画会流入金凤宫。

    孤以宫廷缺画师为由,想召见画师入宫替孤画像。”

    凌飞一愣,脑海里百转千回,读不懂金簪的用意。

    “殿下……莫不是还是想见飞扬那少年?然,他不善绘画。”

    “那就找个会画的人同他一起入宫。”

    金簪觉得于凌飞的思路越发相通,将木人放在凌飞的手中,轻巧地笑道,“届时司徒寮那边会发布皇榜。孤希望他能揭榜入宫。”

    凌飞拿着木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总觉得是楚甲子在信里向太女说了什么……

    次日,天机宫里真就多位少府大人——祁缙云。祁缙云处理天机宫外事(采买、拜帖、祝礼等等一应事务)。

    而且,不同于南叶和杜鹃掌宫中事,祁缙云可以替金簪出宫办事。

    金簪自此就有与外界联系的桥梁,极大的方便行事。

    比起沈长清和凌飞两人,金簪对于用他们多少有些顾虑师长之情。

    对于祁缙云,她交付了更多的事务和信任。

    除此外,祁缙云还抽空同金簪一起将登楼鼓舞编纂出来,又教她一种不用乐器就能奏乐的手法:掌哨。

    他这样道:“生逢乱世,以殿下的身份,来日或上战场。掌哨乃是将士、斥候、护卫间传递消息的一种暗号。”他将双手交叉,两手拇指合出空隙,吹出一声谷鸟的叫声。

    他朝金簪道:“掌哨比口哨声音沉而远,学起来也容易。”

    金簪颔首,学着他的样子“噗嗤噗嗤”地吹了几下。

    她没有不好意思,祁缙云也没有取笑,还手把手教她掌间缝隙的大小,口型该如何。

    莺歌来舞凰殿见着两人的亲昵样儿,不知道是吃谁的醋,哼了声道:“殿下,自从祁先生来了后,你就不理我了。”

    “你那还有孤没学到的本事?”金簪头也不抬道,“祈少府,孤这舞艺司侍极为仰慕你,得空时给她吹一曲箫乐,她定能将从不外掏的心都交给你。”

    “殿下……”莺歌烧红了脸,像是云霞般美艳。

    然而,祁缙云躬身垂礼,镇定道:“请殿下勿开此玩笑。微臣对爱妻允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待此生寿尽时,一身清白,再与她,地府相会。”

    金簪愣怔了下,而莺歌垂落双目,朝两人行礼后转身而去。

    金簪眨眼道:“听闻祈卿爱妻,今日孤算是见识了。这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真有如此……呃……”她望入祁缙云湛湛的眸光,颔首道,“孤拭目以待。”

    祁缙云反而蹙了眉头,暗道:【殿下与这西教坊的舞艺司侍亲近,连人间有情都忘了么?】

    为此,他发现凌飞是最关心金簪内心的人,同他通了下气。

    次日,金簪的桌上多了一只未曾拆开的多宝盒。她把玩着道:“南叶,这是你拿出来的旧物?”

    “殿下冤枉奴婢了。少府大人问奴婢,殿下都喜欢什么玩意。奴婢想起这只匣子就告知少府大人。少府大人亲自上库房多宝架上取来的。”南叶解释道。

    金簪颔首,仍没有拆这只多宝盒,将它放在案几上后动身前往金凤宫。

    【算算时间,那些美人画册差不多收齐了吧,母后那边应该也挑得差不多,该实施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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