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魇疆还在封印之中，巍然屹立的建筑都是赫赫妖骨所铸，遮天蔽日，数千年不散的雾霾极为不寻常。
眷吾想要找出记忆中那块丢失的澄亮之物，应该就是期春送给他的那面铜镜。
但出岫阻止他探入：“里边瘴气已然成邪了，曾在封印薄弱之际冲出来祸乱世间。除非有桂魄莲龛加持，否则进去了，要么死路一条，要么丧失神智，至疯至魔。”
“你有吗？”
出岫摇摇头。
“桂魄莲龛乃女娲遗留下来的宝莲灯所炼化之物，能够净除世间一切瘴气。
现在传到了腾蛇族女子嫣回护法手里，成了她所持有的法器。当年她就是用此物吸取了散布在下界的瘴邪，归位后本欲将其净化，奈何瘴邪太过凌盛，反而侵扰了护法神识，委实难以祛除。
她恐怕，将难逃身归混沌的结局。”
下界之前，有一支魂呤子纷飞于三十三重天之上，就是因为那里存在着源自于魇疆的瘴邪。
***
回到点灯洲，湖心小筑里，眷吾斟了两杯豆蔻熟水，与出岫坐下详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世间万物，炁乃生命之源，融在骨血之中，当初惊秋追随仙帝，叛出玄魇一族，就是剔除了魇骨，用来喂养魂呤子，利用它们天生的辨血能力总能找出隐匿在各地的魇。”
难怪点灯洲会突然出现一群漂亮得诡异的幺蛾子。
“你生来才一年啊？”眷吾之前探出了她的仙龄。
像单纯烂漫的一副皮囊里塞满错综复杂的红尘，她是被迫成长到面对一个在炼狱里进进出出，邪恶过也温柔难辨的玄魇之主都面不改色。
出岫默认。
其实她是怎么在一年间长大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只知道记事起她就不断地从诸仙的墟落里领略他们的经历，用最短的时间思量出最漫长最深奥的人情世故。
但那些不过是囫囵吞枣般的浅尝辄止罢了，只有仙帝那片寸地悲凉的墟落才是她该专一深入的。
出岫自若言言：“实不相瞒，不久的将来，我会以血脉传承，世间最后一尊神祇的名义出现在众生面前。可你也探知到了，我身上的印伽封存了神力和魇炁。”
可所谓与生俱来的神印也只是一个震慑诸仙万妖的幌子罢了。
虽说世人将会称她为神，神理应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重，但出岫很清楚，她的尊贵身份，是一个她称之为仙帝，另一个……她不愿称之为父亲的两尊神仙所筹谋出来的。
一颗落定棋盘即为神之一手的棋子。
“那么，你指的有事相求究竟是什么？和期春当年所说的天下苍生都不敢想象的事……是一样的吗？”
四目相对，出岫抿了口熟水，她犹豫不决：“我只能先告诉你，第一步，还是覆灭妖族。”
闻言，眷吾半眯起眼睛，开始怀疑她莫不是在玩笑。
他起身去拉开隔扇，“到底才一岁，童言无忌啊！这话，我就当没听说过。”
显然是道逐客令。
出岫不死心：“我明白，且不说是你复活了妖族，单就这数百年在妖域生活与妖有了感情，说断就断不切实际。
可是……有两条路，我希望再三思虑，一、随我到神域将灵魂投入混沌墟，就此湮灭，谢罪于拂蒙战神，也避免将来卷入六界纷争，与仙族为敌。”
眷吾低笑，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理不直气却壮。“恐怕，我早就在仙族的对立面了，自从我杀了战神那一刻。
呵，期春要我死，诸仙亦追杀我不死不休。我承受了多少孤寂和折磨活下来的命，凭什么你们一句话就要取走？或许不该让我想起一切，诓我一诓还更有戏。”
他忿忿不平的是，曾经，期春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就捅了他一剑！
无关谁人身份地位，他只在意为什么期春那么绝情，明明那么长久的相依为命，抵不过他成仙百年光景，就过眼云烟了？
“期春君若真要你抵命，何须拿死剑杀你？这就好比一把凡间的剑，可以杀死普通人，但伤不了神仙妖怪分毫。
他说下一次见到你定要你死，可诸仙都能追查到你的藏身之处，他又怎会找不到？
拂蒙战神死后，他就跟着仙帝四处征战，丰功伟绩之至，所有人都预测他将会跻身神祇，结果，若非徇私过，他何至于到死也只是个上仙阶品。”
眷吾忽感脊梁上寒气咄咄，整个身子骨都在发颤，一股强烈的情绪想要冲破桎梏宣泄出来。
“眷吾，只有做人才有生路……”
“下一次，我还会用辜胄剑，亲自杀死你。”
期春的声音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震荡出了些许细节……
比如，他是先把自己打飞了很远的距离，再冲上来刺了一剑……再依稀记得他撑起了结界，挡住身后其他人……他红着眼睛，还以为是愤怒到极致，现在想来又像是想说什么……
出岫见他心态已有动摇，继续说：“你也可以继承期春君的遗愿，覆灭妖族，功成后，便有一世机会与你的父母再续亲缘。”
“……我父母？他们……还在轮回啊？”这一点同样触动到了眷吾的心底。
“娲皇抟土捏造的人类，为数不多，后来依靠诸神为他们创建阴曹地府，开辟轮回路转生，由此生生不息，逐渐繁衍到如今的盛况。只要没有仙术妖法干扰毁灭，每一个凡人都会无限投胎转世。”
眷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岫松口气，气氛总算缓和下来了。
可是一眨眼，眷吾竟然变得透明轻飘。
“你怎么了？”出岫跨步而来，伸手抓了个空。“怎么会这样？”
“你也从芒灵显像里看到了，这副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它撑得太久太久了，废了……这漫长岁月里，我一直在想自己是谁？是否亏欠了什么人？现在都记起来了……真好。”
“……眷吾……”出岫轻唤。
“无妨，解脱了，两条路我都不用纠结了。不过，我倒建议你尝试着了解一下妖……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要灭绝我们，至少不要是偏见，或许可以像你今天来找我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眷吾变得越来越透，像雾了。
像风……无影无踪的，掠过出岫耳畔，留下最后一句无比轻柔的：“谢谢你。”
他彻底消失了，出岫无限落寞，难道，这条路真的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她推开门，从湖心开始，走遍了点灯洲，银装素裹的天地里点点暖黄，很清新的颜色。出岫决定留在这，跟妖好好打个交道。
天人尚有入世为人之机，妖若是真善，也是可以的吧？
“咦？守灯大人呢？”有两只灰色松鼠怪背着鼓囊囊的包裹，站在出岫脚边吭哧。
“……他，他回家了。”
“诶？真的吗？守灯大人被他的家人领回去了？”
松鼠怪们喜出望外，扔下包裹就奔走相告去了，漏出来几颗松果在打转。
不一会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临近河流里的鱼儿都被陆地妖友用冻成的容器盛过来……一时间点灯洲热闹非凡。
“守灯大人还会回来吗？”
“我们走丢了还可以来这里吗？”
“姑娘，你是谁呀？你的家人呢？”
……
出岫算是感受到了眷吾魇主的快乐与不忍，“我，我也是因为守灯大人的帮助而平安回到家的人，现在他走了，我……想替他继续守着点灯洲。”
“啊呀！真好，由衷的为守灯大人感到高兴，他有真正的家人了！”
“是啊！他的父母很疼他，为了给他治病，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哪怕死，也在所不惜。”出岫喃喃自语着，心里油然生出羡慕之情。
这一天，妖域欢腾，共祝前守灯大人回家，喜迎新守灯大人莅临。
不得不说，这群小妖天真无邪，毫无防备之心，它们并没有细细打探出岫的身份，只道之缘于他们共同爱戴的敬重的是守灯大人。
新任守灯大人，这一当就是几百年。
期间所经历的悲喜苦乐，出岫都是真真切切地与妖为伍，倒是沾染上了许多妖类不羁的习性。
小妖怪们把她来到点灯洲的日子当作她的诞辰，最后一次庆祝便是出岫的第三百年岁。
各个兽脸人身、穿花衣裳的小妖怪学着凡间的礼教在森林里张灯结彩，摆酒设宴。
鬼哭狼嚎、群魔乱舞的场景不但不恐怖，反而乐趣横生，滑稽搞笑，出岫嬉乐得一张嘴都没合过，笑出了甜美可爱的桃心状。
夜露深重时，她佯装沉睡，小家伙们乖乖的噤下声来守护着她。
“她身上从来都没有妖气诶！”
“她可能是神仙哦！”
“她会伤害我们吗？”
“不会，神仙生来就是造福苍生的，所以啊，守灯大人其实也是神仙，功德圆满回到天上去了呢！”
“可前辈们说妖族差点就被神仙灭绝了……”
“别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出岫大人不会害我们，她和守灯大人一样都是顶好顶好的。”
“也对啊！”
可是，再坚硬的岩石总有皲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