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三)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云州大街小巷空空荡荡,偶见零星几个过客,也是行色匆匆。

    因为台风的缘故,许多商家店面都已暂停营业。而太平南路与安庆西路交叉口的一个店面门口却依旧排起长队。

    那是一间挂着红绿霓虹灯怀旧风格的三层窄楼。一楼门廊中央黑底金色招牌上写着三个大字“云中楼”,厅内侧面墙壁挂有大大小小数十块奖章牌匾,“中华老字号”“云中老字号百年老店”“中华厨艺金奖”等等,无一处不在提示它的高贵身份。当然,那些牌匾只是供游客欣赏拍照所用,云州本地人深知,云州楼之所以能在藏龙卧虎的云州餐饮行业中屹然挺立近百年,凭借的却是颜家几代人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可爱亲民的价格以及始终如一的味道。

    云中楼一楼主卖糕点手信,椰汁年糕豉油鸡糯米鸡等是云州人中意的平价点心,老婆饼鸡仔饼是游客们常买的伴手礼。至于招牌菠萝包则在西侧单开了一个窗口专售,那条队伍便是从这个窗口一直蜿蜒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

    三点整,“云中楼”最负盛名的菠萝包将准时出炉。

    东边天空吹来黑黝黝的积雨云,乌沉沉地压在头顶,压得人差点儿要喘不过气,加上温度持高不下,空气闷湿难耐,队伍又一动不动,人群开始躁动不安。

    “三点了,怎么还不开卖?”

    “今天怎么回事?”

    “是啊,以前都很准时!”

    “台风要来啦,快点让我们买了回家!”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卖?”

    抱怨声接天载地,余舟静排在队伍最后,一位年轻妈妈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排在他前面,小女孩骨架小肚子却圆滚滚,长得一张文静的脸,却滑的像一只泥鳅正在地上撒泼打滚,“我要吃菠萝包,我要吃菠萝包。”

    “我们是在排队买菠萝吧啊!”妈妈好心地哄她。

    “我不要排队。”

    “可是大家都在排队,轮到我们才能买。”

    “我不要排队嘛!”

    “你讲讲理,大家都在排队,你要是不排,那我们就不吃了。”妈妈沉下脸生气道。

    “哇!”圆肚皮大哭出声,“我妈不给我吃菠萝包!我妈不给我吃饭!她好狠的心!”

    众人纷纷回头,妈妈的脸刷地涨红。

    “我又没有断你粮!我们不是在排队吗?”妈妈一口哭腔。

    “我不管,我要吃菠萝包,菠萝包!”

    妈妈扎心地盯着在地上抽搐的姑娘,突然想起什么,她灵机一动,从包中掏出一罐塑料盒,“我们刚才买了橡皮泥,妈妈给你捏只小兔子好吗?等小兔子捏好了,菠萝包也就出炉啦!”

    “真的吗?”圆肚皮半信半疑的眼神充满了嫌弃,“你会吗?你别唬小孩。”

    妈妈脸僵一地,糟心地扯出一团白色橡皮泥,“我怎么不会?我跟你奶奶学过包饺子。”

    “可奶奶说,你包的不是饺子,是炸弹,一下锅就噗呲噗呲地开花。”

    排在妈妈前的老阿姨笑得肚子疼,“现在小孩不好带哦!”

    果然,圆肚皮仅有的几分耐心在看见妈妈逐渐成形却不成样的面团中消失殆尽,她哭着大喊,“你这个不是小兔几,你这个是一只耳,我看过黑猫警长,一只耳是坏老鼠,他差点害死鼩鼱妈妈,我讨厌他!”

    妈妈如遭五雷轰顶,大手一揉,面团顿归原形,她大吼道,“你到底要不要吃菠萝包?要不要排队?”

    见妈妈发这般大火,圆肚皮哭愣在原地。

    “小朋友,叔叔给你捏一个小兔子怎么样?”

    圆肚皮瞅着身后那位面容和善的白净叔叔,鄙夷地哼哼两声,“叔叔,你别以为小孩好哄。”

    余舟笑笑,“叔叔试试。”

    年轻妈妈不以为意,只道是好心人看不过去,便客气地谢过余舟,顺手将橡皮泥桶递给他。

    趁孩子没哭闹,她抽空探身去前边队伍瞧了瞧,不料等她回来,圆肚皮已然眉开眼笑,左手捧着一只精巧的白色小玉兔,眼睛耳朵小尾巴栩栩如生,她不可思议地低头探去,小玉兔居然还面带微笑呢,这简直不是橡皮泥,是艺术品!

    “叔叔,你的手可真巧,你要是包饺子肯定比我奶奶厉害!你给我捏只小鸟儿吧?”圆肚皮笑嘻嘻地问余舟。

    余舟想了想,“叔叔捏只天鹅给你好吗?”

    圆肚皮高兴地直拍掌,“哦,是丑小鸭变的白天鹅吗?好耶!”

    年轻妈妈瞠目结舌地看着男人修长白净的手指上下翻飞,驾轻就熟地揉搓出天鹅优雅的脖颈,指尖轻触刻画出一道道灵动的翅膀,顷刻之间,一只欣长高贵的天鹅便在他的手掌中呼之欲出,此刻的圆肚皮眼睛也圆了,“我滴神呀,叔叔,要不你给我捏条神龙吧!”

    余舟尴尬地笑笑,年轻妈妈一个巴掌拍向她家闺女,“贪心鬼!”

    前面忽然骚动起来,仿佛有人说,“今天搞活动,买四送一!”

    “破天荒头一次啊!”

    有人接话,“是因为出炉迟了?”

    “还是因为刮台风?”

    “是颜家有喜事吗?”

    有人回答,“别瞎猜了,是当家的,换了!”

    只要排在同一条队伍,就必定存在某种共性使得陌生人也能成为战友,顷刻间,整条“菠萝包”队开始就云中楼新当家的议论纷纷。

    “换了?”

    “啊!是不是那个很厉害还得了奖的徒弟?”

    “当然不是啦!哪有人把家当传给徒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听说颜家就一个女儿,是她吗?”

    “不是学艺术的吗?”

    “命可真是好,不用争不用抢,都是她的!”

    “什么艺术啦,打个鼓,咚锵咚锵地瞎胡闹。”

    “那叫乐队啦,嘭嘭嘭,她是玩乐队的啦!”

    “买四送一,她老豆从来没有过啦!”

    “会做生意。”

    “会做生意?会做生意是好啊,不过啊,做他们这一行,把点心做好才是王道。没点看家本领,我看啊,云中楼这块招牌迟早要砸在她手上!”

    “我也听讲啊,这个小女儿啊快四十啦,没混出名堂才被她老豆喊回来,天天敲那个什么鼓,咚咚咚,她老豆心脏病都要给她敲出来!”

    “堂堂云中楼的老板,连面粉都没碰过!说出去要被笑死啦!”

    “学学不就会了嘛,你看哪,敲鼓的也是棒子,擀面的也是棒子,相通的嘛!”

    “要我讲,会做点心才最重要,我们这代人,吃了一辈子云中楼菠萝包,万一哪天它倒闭了,你讲,难过的是她还是我们?”

    “味道,味道怎样?”

    “味道没变啊,当家的换了,点心师傅又没换!赶紧去买吧!”

    “怎么队伍不动了?”

    “吵起来了!吵起来了”

    “里头吵起来了!”

    伴随着一阵隐约而来的争吵声,前排队伍忽如马蜂一般涌向“云中楼”正门口。

    一楼大厅已被堵得水泄不通,最前排的服务员们张开双臂围成一个大圈,试图将看热闹的人群挡在圈外,而圈正中央,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厨师正与一个年轻厨师争执不下,小厨师身材瘦弱,却将怀中一张黑底漆鎏金印字牌匾紧紧护住,他胸膛笔挺,脸上青筋根根暴起,冲着中年厨师毫不畏惧地喊道:“不准砸!”

    中年厨师撸起袖子,手指向小厨师轻蔑道,“不砸,不砸留着干嘛?别人问起你这上面的人是谁,你怎么答?”

    “是我师父!”

    中年厨师冷笑道,“哼,你师父在哪?你知道吗?”

    小厨师憋住气没说话。

    中年厨师不依不饶,继续嘲讽道,“我当他对你多好,他走了!跟你说了吗?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还一口一个师父,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死蠢!”

    “你胡说!你就是嫉妒我师父比你年轻比你厉害!你眼红!”

    “我嫉妒他?我开始学本事的时候,你师父连面粉都没摸过!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你怎么没拿奖?有本事你也去拿个奖牌回来让我们瞧瞧!”

    中年厨师脸气成猪肝色,“那是师父偏心没让我去!好你个小龟毛,居然敢跟我顶嘴!现在你师父走了,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哼,我才不怕,大不了不干!”小厨师昂起头,“你知道师公偏心就好,师公让你扔这块匾了吗?师公没说扔就不许扔!”

    “我今天偏要扔,看谁敢挡我!”

    小厨师瘦弱,力气到底扛不过那粗壮的中年厨师,几番争夺之下,只听“哐当”一声,实木牌匾重重摔碎在地,裂成几断。

    有好事的看客拼凑着地上那木板残骸读出来——云中楼余舟,云州市点心创意金奖。

    层层人群后,阿明从余舟身后探过脑袋悄眯眯低声道:“你就不怕他怨你?”

    “阿德,不会。”

    阿明撇撇嘴,“还当人师父呢,本事没教完就跑路,我看三叔说得对,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师父。”

    “阿德已经出师了,有我没我都一样。”

    “云中楼呢?”

    “也一样。”

    “那暮云呢?”

    余舟没说话,掉头往回走。

    阿明就跟在他身后,“你等等我,我跟你说我家三楼那个管生殖的李医生,你记得哈?平时见我爱理不理的那个,从来没正眼看过我的那个,昨天傍晚非拎着两个pineapple到我家,喊我把他儿子收了。那个初中男生哦,跟他那个白白净净的老豆完全不一样哦,小腿上那个腿毛哦比他老豆脑袋上的毛还要旺盛,身上一股汗臭味,那一看就是踢足球的嘛,你说送来画画,画个球啊!我不想收,就喊他先画一幅给我看,他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白纸,趴在地上画起来。你走慢点嘛!”

    “画了不到十分钟,他把那张白纸送了过来。我一看,就炸啦!那张白纸上哦,画满了圈圈,大圈圈小圈圈,还有小小圈圈,简直就是圈圈一家拍合影。我问他,你画那么多圈做咩啊?他说那不是圈,我说那是什么?他哦,白了我一眼,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指着上面一幅图说是这个!”

    阿明故意顿住不说,他捱着性子瞅向余舟,可是余舟偏偏不问。

    “哎,你就一点不好奇吗?你怎么这么无趣!”

    “你慢点嘛,赶火车又不是赶死!”阿明拽住余舟,继续说,“那幅图下面写的字是——正在进行无丝分裂的草复虫!你说,他画的还真没错哦,那还真的是一家圈哦。”

    “这都不笑。”

    “我也不是要逗你笑,我是想跟你说啊,那本生物书上写哦,这个草复虫先是这样繁殖,”阿明伸出手向前方水平滑行,随后陡然竖直向上升,“然后就这样了!”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不后悔没遗憾哪,这个就跟草复虫繁殖一样啊,日久天长,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知啊!”

    余舟停住脚步,认真地看向阿明。

    “是吧,我说得有道理啊!”阿明得意地看向余舟。

    余舟叹口气,缓缓道,“那个,叫做草履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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