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许是受了惊吓，又或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第二日清晨姬玄侑送来消息，说他受了风寒，会晚些日子启航。
摊开的信纸上还写了，想到华夕晕船不适，便让她不用回船上了，好好休养身体。
但吃早膳时，姬素月一番言之凿凿，说什么“既然晕船便走陆路”，“不放心一众皇兄和陛下，要与他们一道南下”，其拳拳孝心和大义凛然让萧暮都差点为她鼓掌。
当着众人的面，萧暮耳朵里听着自己手下的小弟对姬素月左一个“公主殿下有心”，右一句“属下被公主折服”，差点一口包子噎在喉咙里。
姬素月结束了自己催人泪下的孝心演说，望向一直低头默默吃饭的萧暮，“萧将军，本宫不放心陛下，却也实在难为身体不好。本宫是弱女子，这次就不得不仰仗将军南下了。还望将军多多关照本宫。”
“...？”
等等，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继续南下了？
这女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这厮一番感天动地的说辞都是为了能黏着他。
萧暮咽下嘴里的粥，抬头不冷不热瞥她一眼。
嗯，她的眼神很炽烈，很真挚，很期待。
巧了，他萧暮没什么长处，就是心肠硬。
尤其对这种“萧初年无理取闹时惯用撒娇表情”，几乎能做到完全免疫。
“我不喜欢带着绣花枕头办事。”
萧暮微微一笑，起身离开了饭桌，上楼去了。
众人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家主子这么不给面子，“绣花枕头”四个字儿是装都不带装一下的，“啪叽”砸在姬素月脸上。
当事人也愣了，旋即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和伤害。
大家都觉得萧暮做的过分了。
但即便心里为公主打抱不平，谁都没那个胆子冲上去跟萧暮理论找死。
但男人不敢，不代表姬素月这个弱女子不敢。
大家瞧着公主一步两阶地追上去，都为公主不畏死的精神暗自赞叹。
“你又是高热又是箭伤，乱跑什么？”萧暮垂眸整理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扯出两道长长的麻布，一圈圈缠在小臂上，恶劣咧嘴，“别把自己作死了，还要赖在我头上。”
“这不是怕将军一个人分身乏术么。”姬素月拢袖走过来，“若我一个人回云京了，那岂不是很丢脸？”
“你还怕丢脸？”萧暮瞥她一眼。
“女儿家，脸皮都薄。”姬素月一把从萧暮手里扯过麻布替他缠，抬眼勾唇，“空副将此时身受重伤，不能做将军的左膀右臂。不若将军考虑一下本宫？”
萧暮挑起半边眉毛，看她娴熟地将麻布系好，又开始缠另一边。
他感受了一下，不松不紧，刚刚好。
这种紧缚的麻布平日也能起到军中臂缚的作用，行走方便，动手时不会被袖子所牵绊。
一般常常行武之人才会有缠臂缚的习惯，松了紧了都不舒服。
这女人倒是动作娴熟，力道把握刚好。
“看不出来，公主也是熟于武艺之人。”萧暮状似无意提了一嘴，“哪日与我切磋切磋？”
“将军说笑，本宫一介弱女子，拳脚功夫实在上不得台面。那次在猎场，本宫在将军手下已经吃过苦头了。”姬素月垂眸轻声，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好了，看来是将军常用的臂缚，长短刚好。”
姬素月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感觉一下。
萧暮满意点头，“公主既然是弱女子，定会拖我的后腿，到时候怎么办？”
“放心，本宫再不济，喊救命的时候绝对不会吝啬。”姬素月懒懒一笑，“而且有时候，比起萧将军这样的壮汉，也许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将军觉得呢？”
萧暮“啧”了一声，侧眸眯眼，“嗯，公主话术功夫倒是厉害。”
没几句就把他手下那些愣头青哄得五迷三道儿的。
一顿早饭的功夫，一个个都恨不得把这位华夕公主捧在手心儿里。
萧暮面子上挂不住，很想开口骂几句。但一想到昨夜自己也被这妖精迷惑，话头就生生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然后把自己噎死。
罢了，也许这便是男人天生的弱点。
萧暮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现在时辰还早，萧暮还打算去一趟县衙，将那些被抓的父老乡亲先放出来，午饭后就立马出发前往康州。
现下昆州群龙无首，贫饥交加，打开昆州官仓，里面却一粒粟米都无，一问之下，都被李道以“向朝廷缴纳粮税”的名义运走了。
奇怪的是，没往北朝云京运，反倒被人瞧见大车大马的朝南运。
“这李道着实有趣，昆州以南不过康，凉两州，李道口中所谓的朝廷原来只是大周治下的州县。”姬素月挑眉似是打趣，“既如此，不知他嘴里的陛下，是指这两州哪一州的刺史大人呢？”
县丞是个叫张侃的瘦矮老头，闻言身子一抖，也不知怎么接话。
这话是对当今圣上的大不敬，若他应了，非得当场掉脑袋不成。
这两位一个皇家公主，一个军事都督，公主咄咄逼人，张侃便求助一般看向萧都督，结果这位一句话把他又是怼得胡子一颤。
“张大人怎么不回话，难道站着睡着了？”
张侃想不通为何县令办事不力，难为的却是他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可怜老头。
“李道大人自去年十二月开始，就将昆州各权皆收于自己掌中，不让下官们插手，且平日来去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此后便与我们并无太多交流...故而...”
故而，你们两位的送命题，老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原来如此。”萧暮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他贪污粮税，鱼肉百姓，你们这些人竟也不进言一二？”
张侃身后还站着一干人等，皆是昆州县下属县衙各个下官，闻此言脸上都青一阵，白一阵。
“李道大人前两年一直都很正常，但就从去年过年开始，好像一下就变得刻薄起来，总是一意孤行，从不听我们的进言.....这一年来下官们已经朝着康州上书了整整五封弹劾文书，然而回信皆语气敷衍，让下官们协助李大人...我们也很无奈.....”
按照大周官制，县镇有事皆先上书属州刺史，若有必要，由刺史再上书朝廷吏部，最后经由吏部呈交宰相，送到龙案之上。
昆州县所属州为康州，康州此番回文便是刻意和稀泥了。
据张侃等人所说，李道未曾娶妻生子，且父母早亡，是孤家寡人一个，将县营中的兵力全部调往昆阙南岭剿匪后，便不知所踪。
到李道住的房里一看，里面的东西一件未动，甚至桌上还放着一碟下酒用的花生。
好似此人只是出门逛街一趟，不久便回来了，根本不准备逃亡出远门。
张侃跟在后面，突然奇怪“咦？”了一声。
“怎么。”
“据下官所知，李大人似乎...从不吃花生。”张侃凑近瞧了两眼碟子，确定是花生无疑，脸上疑惑神色更甚，“下官问过他，李大人说自己对花生过敏，吃不得这东西。怎么这里却...”
这碟花生已经被吃了大半，旁边堆着一小滩被搓下的皮屑。
桌案已经有些年头，上面有几道年代久远的划痕，似有液体干涸的痕迹。
姬素月伸手轻抹桌面，嗅了下指尖，看向萧暮，“是酒渍。”
“什么？酒？”张侃瞪大眼睛，“可李大人他身有旧疾，从不饮酒啊！”
众人都愣了，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张大人，你可还记得，去年李道性情大变前，他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这...哎？那段时间，他好似迷上了打猎，一有空就要跑去山里...”
“他经常去哪打猎？”
“我想想，似乎是昆阙山南...那里有一个荒废了很久的村子，叫禀天村，李大人还说那里有一座不大的小庙，很适合歇脚。”
“哦？张大人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张侃叹气，“李大人年轻，当时即便大雪封山也坚持进山打猎，昆阙雪色难得，李大人总与下官言那淘淘雪景，想让下官跟他一块儿去。只是下官当时犯了风湿，床都下不来，更遑论打猎了，李大人知道我病中郁闷，便常将打来的野味赠与下官...下官由此才记得这么清楚。”
姬素月和萧暮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是微沉。
将县里安排好，两人即刻策马往昆阙山南而去，半途拦住一个人问路。
“你问禀天村啊...嘶，好像是十几年前被山匪屠了的那个村子吧...那地儿荒凉得很，都没人了。听说最近又被土匪给占了...真特娘的晦气！嗯？你俩去那干啥？”
萧暮随口扯了个理由，问道，“老人家，禀天村十几年前被屠村是怎么回事？”
老人拧眉思索半晌，脸上显出哀容，摇摇头道，“总之就是一伙天杀逃窜的山匪，正好跑到那个村子，就宰了整整一村的人...县令李大人你知道吧？他就是当年从村子唯一幸存下来的，听说被发现时浑身是血地躲在地窖里....哎，但这孩子真争气啊，居然一举高中，还回来做了县官！要不是他，我们这小地方怎么可能成现在这样...”
“可他加征粮税...”
“哎...”老人苦笑着摇头，“他是个可怜孩子，从小失了父母，一时糊涂犯错也有可能吧...”
一路问着路，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剿匪的荒村，萧暮翻身下马，才看见村头立着一块颇有年头的石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抹开灰尘仔细辨认后，正是“禀天村”。
石碑距离村子有些距离，藏在杂草里不甚起眼，昨夜谁都没注意到。
村头的路早已被横斜的藤蔓覆盖，两人分头找了一圈，终于在北边儿一个山窝窝里望见了一溜瓦楞。
不知为何，刚刚的晴好的天气忽而刮起风来，一阵阵掠过，有愈来愈烈的趋势。
拨开鬓边乱舞的发，姬素月抿唇，“走吧。”
这段路并不好走，遍地荆棘，稍有不慎便会刮破衣衫。
等到了地方，黑云已密布头顶。
说是一座小庙，实则里面处处皆是杂石荒草，屋顶只剩一半，另一半在狂风中颤巍巍晃动。
佛像侧翻在地，佛头被砸成碎片，散落四周。
已经很有未有人踏足了。
庙宇很小，小到一眼便能遍观四壁，佛座边缘的利石上，挂着一绺细长的布条。
两人转到佛座后，均是一静。
几根明显属于人的细长骨头随意躺在杂草中，随着狂风轻轻颤动。
萧暮左右找了一圈，在小庙的角落里又发现了零零碎碎的骨骸。
拼在一起，却还是缺了几块。
“这会是...真正的李道么？”
无人回答，唯有漫天狂风高声呜咽，孤孤单单，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