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萧暮松开手，坐在一边揉着眉心。
太阳穴突突乱跳，脑子乱作一团。
他已经很累了。
“已经过去了十年。”萧暮沉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说与不说，有何分别。”姬素月仰躺着轻声，“十年旧事，将军还能忆起，已是难得。”
萧暮看她一眼，没吭声。
那年他尙年少，此前除了琼灯，并未与别的女子接触过。第一次面圣便撞上衣衫不整的少女，由不得他不记得。
此后十年，他奔波于战场杀伐中，即便偶尔想起那只挣扎求生的蝴蝶，也只是静了一瞬，便又抛却脑后。
无数女人与他擦肩，她终是消散在回忆深处。
大抵是已经死在了宫廷之中吧，他如此想。
然而许是命运，十年后的冬天，两人再度相遇。
面对他的粗暴，她轻声说，“我答应你”。
但对此，萧暮只是轻微讶异，旋即只感到索然无趣。
“其实已经全忘了。”萧暮语气平平，不知为何，心头徒然一片冷淡。
面前这个女子，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他了。
美则美矣，却泯然于众人矣，神韵不再。
女子的哀容脆弱，只是路边被雨打落的野花，纵使可惜可怜，见得太多，也令人无端生厌。
他可以选择为其遮风挡雨，但他不是圣人，做不到为每一朵驻足停留。
而且，他也不是那等会轻易惜花之人。
大多时候，这些被风撕碎的娇弱花儿，他只会选择任其凋零。
“忘了最好，也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回忆。”姬素月半撑起身子，“将军不想了么。”
“我不喜欢勉强女人。”
“...是么。”姬素月扫了眼身上，这件衣裙已经被撕成了不堪直视的模样，没法穿了。
不勉强女人...她怎么不信。
“我困了。”萧暮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公主请回吧。”
“伤口太疼，睡不着。”姬素月抿唇，“可能是淋了雨的缘故，想请将军帮我看看，是不是化脓了。”
萧暮想了想，没找到拒绝的借口。
“转过去，我看看。”
灯烛燃起，萧暮拨开布条扫了两眼。
没化脓，只是又渗了血，应是刚刚两人一番动作撞到的缘故。
“上药包扎就行了，不严重。”
姬素月侧眸，没应这句话，反倒盯着他的眼尾冷不丁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萧暮眨了下眼，昨晚他就没怎么睡着，奔波整整一日又淋了大雨，铁人都受不了。
“我母亲告诉过我一个偏方，安神很有用，将军可要试试？”
萧暮皱眉，下意识要拒绝。
“明日还要赶路，四个时辰后，天就亮了。”姬素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黄色小药丸，“若将军不想困到从马背上摔下去，还是听我的吧。若不灵，也不损失什么。”
萧暮没接那药丸，姬素月微微一笑，自己又倒出一颗吃了下去，“放心，没下毒。”
萧暮这才接了。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丸，入口即化，味道居然是清甜的。
“这是什么药？”
姬素月挑眉，“我管它叫骈尼丸。”
...什么丸？
他不太通药理，问了也是白问。
“光吃了药还不够。”姬素月起身指着床榻，“将军躺上去，我再进行下一步。”
这女人表情胸有成竹，萧暮半信半疑地照做了。
“然后呢？”
“将眼睛闭上。”姬素月拖着椅子坐到床边，去牵他的手却被萧暮躲开。
“...做什么。”
姬素月有些好笑道，“将军这么警惕作甚，我还能吃了你？”
萧暮明显有些发僵，他不习惯这么毫无防备地躺在别人面前。
“将军，睁着眼睛是睡不着觉的。”
姬素月淡淡出声，不由分说揪住了他的手腕，冰凉指尖轻轻握住了他。
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萧暮突然感觉全身一软，手臂使不上劲了。
“...你干了什么？”萧暮心里微微不安，那股奇怪的酸软只持续了几秒，又消失了。
“我说了。”姬素月浅淡垂眸，抬掌覆上了他的眼睛，“睁着眼睛，是睡不着的。”
...什么？...等一下...
他想让她停下，然而侧腕一酸，一股霸道的力侵入筋脉，瞬间便软了全身。
好似一枚玉石蓦然坠入静潭，他不想有所反应，身体却不受控制荡起层层清波。
轻微麻意一下下荡漾至每块角落，将那些不安都强硬捋平。
他的身体无疑是瞬间便应激抗拒的，然而反抗刚刚冒头，便被一股绵软劲道缠绕按下。
她的指尖微凉，轻巧几下便以柔化刚缚住了他，力道不容拒绝地一点点插入筋脉末梢。
最后一路朝上，探入了他的意识。
似是躺在云朵中，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却仍有最后一丝清醒倔强挺立，不愿屈服在她手下。
恍惚中，他听见女子似是无奈轻叹，随即一阵悠远温柔的歌声钻入耳畔。
“月亮呀，月亮呀——莫伤心，莫哭泣——
“躺在云中乖乖睡哟——””
幽然冷香缓缓氤氲，恍然一瞬，意识就此跌落云端。
......
**
翌日一到点，萧暮缓缓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
轻推开窗，朣朦雾色裹挟了天地，丝丝缕缕绕入室内。
空气湿冷，寒意已然来了。
伸了个懒腰，久违的神清气爽。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曾睡得如此沉了。
出了门，小厮已然早早起身，在楼下笑着招呼他，“哟！这位客官起得真早啊。厨房还在烧水，要吃早膳需得等等。”
“我不急。”
“那就好，怎么只见您一个，您娘子还未起身么？”
萧暮扶着栏杆看向走廊距离最远的一间房，“嗯，我正要叫她。”
“好嘞！一刻钟后就能吃上热乎饭了，到时候别忘了下来啊！”
轻推开门，里面的人竟还未醒。
桌上摊着她的包袱，倒着两瓶止血的药粉，一堆沾血的纱布散乱桌沿，一下下被风惊得轻晃。
其中似乎还放着什么，萧暮走近，是一柄通身碧青的玉笛，末端坠着一缕红缨。
红缨一贯是在长枪枪头上所扎的物什，避免血水顺枪柄倒流，滑了手掌。
红缨是起到了装饰的作用不假，但将其坠在笛子这类风雅之物上，显得奇怪又格格不入。
萧暮拨开包袱，这才彻底看清了，这绺红缨其上被细细编成结状，中间串上了一颗圆润精致的墨色玛瑙。
如此一来，红缨反倒是与青笛相得益彰起来，通身稳重又不失清雅，碧赤相撞，生出难得惊艳之感。
正盯着这支笛子看得仔细，床上传来被褥摩挲之声。
萧暮一扭头，瞧见半只翘在床尾的纤细玉足。
...很明显这女人睡相不太好，一大截被子都滑在地上。
她半掀眼帘望着这边，神色还懵懵的，有些犯呆。
跟平日的模样相差甚远。
“...什么时辰了。”
“卯初。”萧暮挑眉，“快起床。”
“......”
萧暮眼睁睁瞧着这女人扯了扯被子，将小脚缩了回去。
然后眼皮一垂，又闭上了。
？
萧暮嘴角一抽，好像看见了自己那个懒虫妹妹。
他可不惯着懒虫，走到床边俯身叫她，“啧，别赖床，快起来。”
然而此人神色安详，呼吸均匀，好似死了。
...好好好。
萧暮上手就掀她被子，根据他的经验，大抵能将这人给冻醒。
但才掀了一下他就猛地塞了回去，额上暴出青筋。
这死女人平日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睡姿极其惨不忍睹。
一身寝衣都给这厮蹭到了腰上，他才掀了一下就瞥见半条大腿，雪白修长，弧度圆润。
但现在不是感叹大腿的时候。
“姬素月，醒醒！”
鉴于最后一点君子之心，萧暮上手去捏她的鼻子。
这招对付萧初年，百试百灵。
“...唔。”姬素月终于有了反应，扭头挣开他的手。
他以为奏效了，谁知这人抱着被子缓慢挪动，蛄蛹到了床角落。
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
萧暮站在床边，满头黑线。
“你再不起来，我就先走了。”
出乎意料的，那眼皮儿动了动，终于慢慢撩开。
“再睡...一炷香。”
“不行。”
“...半炷香...”
“你起不起？”
“......”
此人肉眼可见地挂上哀容，悲伤之色遍染眉间。
唇瓣艰难翕动，吐出两个字。
“...可恨。”
萧暮不为所动，丢下最后通牒。
“快点，半炷香后，我要在楼下看见你。”
掐着半炷香的尾巴，姬素月出现在楼梯尽头。
此人垂着眼皮儿一步步朝下挪，萧暮真怀疑她能下了一半就睡过去。
萧暮抱臂站在楼梯边，以免她真睡着摔下来。
但她还真没摔，慢腾腾地挪下来了。
“去净手净面，准备吃饭，吃完我们就出发。”
“......”
萧暮挑眉，瞧着此人游魂一样从他眼皮底下飘过去。
一直到饭端上桌，她神色都是恹恹的。
萧暮往她手里塞上筷子，敲了敲碗沿。
“赶紧吃。”
姬素月挑起粥里的一根姜丝，皱了皱眉。
那一脸想吐的表情，跟空安见着花生一模一样。
萧暮恶劣一笑，“不准浪费。”
姬素月闻言掀了下眼皮，手一伸，把姜丝丢到了他碗里。
萧暮：“......”
就这么把粥里的姜丝全挑给他，即便还是一脸恶心的表情，终于是愿意喝了。
萧暮麻木着脸搅了搅那一碗姜丝，突然也有点想吐。
...特么是谁想出来在粥里放姜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