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待那女子下了台，萧暮坐回矮榻，对他一点下巴，“去看看，那个舞女进了哪个阁楼。”
空安颔首，过了一会儿一脸滚烫地回来了。
“她去了咋们对面的西阁。”
就是刚刚互喂瓜果的那个阁楼。
虽然只从门缝儿里瞧了一眼，但空安的脸活像一只熟透的大番茄，比刚才听曲时还热。
只有天知道，那个场面对他这个纯情青年多具有冲击力。
“将军，你白天可是打探到了什么？”
不然无缘无故盯着一个舞女做什么？
“那个舞女叫孟冰，是长史谈崈在春红楼专门包下的小娘子。”萧暮淡声，“今早谈崈受不住寒风回到府里时，门口接应的就是她。”
孟冰的身份本进不得长史府，但由于谈崈坚持，硬把梦孟冰接到了府里伺候，为此长史夫人甄水澜跟谈崈在府里大吵一架，府邸深深，争吵声却连坐在府外茶摊里的萧暮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像是滋滋冒火星的火药，爆炸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半炷香时间，一贯爱面子的谈崈竟将自己的夫人扔出了门外，撂下狠话要休妻，然后拂袖摔上了大门。
街坊都对着这位长史夫人指指点点，脸上不掩嘲笑之色，寒风萧瑟中，这位甄氏夫人似有腿疾，挣扎了半天都没站起来，此时府门开了，竟是孟冰扶起了甄水澜。
甄水澜甩开孟冰的手后，独自一人缓缓离开了。
“谈崈以前是凉州捐出的一个芝麻小官，后来攀附着仲鸿信才一飞冲天。甄氏则是凉州一方商贾富豪，为了和官家攀上关系，把女儿嫁给了谈崈。谈崈爱财又爱色，两家联姻后，甄家被谈崈吸干了血，几年前甄父去世，甄家只剩甄水澜和一个弟弟甄永思。甄家自此被谈崈全部吞吃到了自己肚子里，为了讨生活，就算谈崈娶了九房妾室，甄水澜也只能忍气吞声。”
空安脸色难看，“这谈崈还真是个混账。”
虽说大周男子娶妾是常事，但九房妾室也太过恣意了。
萧暮不置可否，“甄永思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废物，只能靠着长姐救济过日子。出于面子，谈崈给他找了个六判司里的活计做，但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来的银子都扔进了春红楼里。”萧暮一顿，“巧的是，他每次来，找的也是孟冰。”
准确来说，孟冰是先认识了甄永思，才搭着这条线认识了谈崈。
孟冰无疑是个妩媚的女子，谈崈只要来春红楼，都会找她伺候，最后甚至要接她进府，做第十房妾。
试想自己的亲弟弟给自己的夫君找小妾，甄水澜恐怕是已经隐忍到极致，才在今日爆发了。
这一切看似只是一场闹剧，但萧暮下午却探听到了一个很小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昨夜孟冰将谈崈留到了深夜，谈崈走时，却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玉牌不见了。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谈崈当即脸色大变，将春红楼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最后无法，一脸阴郁地离开。
到了第二天，孟冰到长史府告诉他玉牌找到了，要他晚上来楼里取。
听萧暮说完，空安恍然大悟，“难不成，西阁里我看见的那个胖子，就是谈崈？”
萧暮颔首，空安拧眉道，“我就说，今夜亲王都在凉州，他怎么敢吃了熊心豹子胆跑来这等烟花之地寻欢。”
怕是来了拿到东西，被楼里哄着留了下来。
“诶？不对啊...”空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今早侯驾的官员里，没有秦离吗？”
他们这厢打得火热，当事人到现在却连面都还没露过。
萧暮摇头，表情微微发沉。
秦离在凉州任军长，处于举足轻重的位置，现在竟然没了影儿。
他抬眸朝外看去，夜慢慢深了，宾客散去，阁楼纷纷落下帘子，里面的人或拥着美人上楼歇息，或三五好友出了花楼，谈崈也不例外，左右搂着两个姑娘转上了楼梯。
只剩两间阁还幽幽亮着灯，帷帐深深，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萧暮两人状似无意跟了出去，结果才走了几步，就被花楼里的小厮拦了下来，原因是两人没付钱。
空安嘴角一抽，看了眼萧暮。
他就说拿人手短吧？！
“喂!问你话呢你看什么看？！弱鸡看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左边胳膊上有疤的大哥眼睛一瞪，见萧暮不搭理他只盯着他身后，气就不打一处来。
“哑巴了？！说话！”右边小伙子一副神气样子，抱臂昂着头，本想拿鼻孔看人，但因个头太低，昂头的动作反倒显得正常起来。
萧暮二人着实理亏，在这被堵住实在出乎意料，尽管是萧暮也一时间没想出什么借口摆脱。
眼看谈崈的身影消失在阶梯尽头，面前这俩人却死活不愿意让开，表情凶神恶煞，上手就猛推了一下萧暮。
结果萧暮一个侧身没被碰着，疤哥却用力过猛趔趄几步，扑到了空安怀里。
空安好心地端着他，垂眸咧嘴一笑，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你看，我笑得多灿烂，要不银子这事儿咋们就别计较了？
很明显，疤哥并不这么想。
人在恼羞成怒时，血会上涌。
疤哥是个五大三粗的，“嗷”了一嗓子弹起来回头就想揍萧暮。
那沙包大的拳头距离萧暮的俊脸只有几厘米时，被硬生生截在了半空。
但出乎意料的，却不是萧暮拦下的。
“哥哥有话好说，这是做什么？”一个蒙面女子盈盈握着疤哥的手腕，看服侍，是刚刚上台的舞女之一。
那双露出的眼睛带着细微笑意，手腕轻巧一转，将男人抻直的手臂扯了回来，轻拍了两下，“妈妈说过楼里不许打架，哥哥想受罚么？”她一顿，扫了眼面无表情的萧暮，“这位客人是刚刚粉儿姐姐跟妈妈作保的，奴家在一旁听得真真儿的。你现在来找茬，被粉儿姐姐知道了，可是会被姐姐讨厌的。”
“呃...我...”疤哥脑子一嗡，被那似水柔情的眼神看得手都麻了，张嘴下意识就要辩解，“我没...”
“嘘——”女人一根手指虚虚封了他的嘴唇，狡黠低声，“哥哥放心，奴家不会告诉粉儿姐姐这件事，但我刚看见姐姐好像在后厨到处找你，哥哥你再不去，姐姐要生气了...”
“什么？...我这就去。”疤哥一听粉儿在等他，眼睛“噌”得亮了，巴巴儿扭头带着小弟就要走，走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萧暮一眼，那架势好像萧暮抢了他嘴里的鸭子。
找茬的人走了，闹出的动静却太大，疤哥“嗷”那一嗓子引来了不少窥视的目光，此刻针扎一样对着三人。
“各位莫要看了，春宵一刻，莫要辜负了好时光啊。”女人大方将偷窥的视线都望了回去，捂唇笑吟吟几句话，化解了无形危机。
空安松了口气，拱手给女人道谢，“感谢姑娘解围，帮了大忙了。”
他态度诚恳，可奇怪的是面前的女子一时并未接茬，靠着栏杆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噗嗤”一声，似是憋不住笑了。
空安正奇怪，就听女人淡哑的声音“嗯”了一声，笑吟吟看着他，“空副将不必言谢。”
这声音不是姬素月又是谁？！
空安一愣，随即脸色沉了，正要发作又听姬素月笑道，“只是莫要总凶巴巴瞪着奴家就行，怪吓人的。”
“你！”空安指着姬素月的鼻子，又在引起旁人注意前咬牙切齿地缩了回去。
大丈夫，能伸能缩...
不跟女人计较！
姬素月笑意更盛了，眉梢尽展。
“想知道谈崈在哪儿？”姬素月抱臂问，眼睛看着空安。
“怎么，你知道他去了几楼？”空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回呛。
他现在实在很难对姬素月产生什么感激的情感，反倒是一股火气把自己憋得慌。
“知道啊。”姬素月耸肩，起身欲走，“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你回来！”空安嘴笨，条件反射想拦住她让她把话说清楚，但一抬手又生生忍住了。
姬素月一身绯色的纱衣，指间还套着叮铃作响的银饰，雪白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他不知道哪里能下手。
好像碰哪儿都有点不知好歹。
他还没摸过女子的手呢。
但姬素月还是没走成，步子迈了一下就被一只手霸道地揪住了衣服。
自然是一直被刻意忽略了的萧大将军的手。
他没选择拉她胳膊也没选择扯她肩膀，而是一只手揪住了后背一大片平整的绸衣。
好好的舞服就这么被他皱巴地攥在手里，有些滑稽。
姬素月身子一顿，似是被萧暮的操作惊住了，萧暮就这么随意一使劲儿，拎着后领子把人拎了回来。
好像揪着一只小猫的后颈皮儿。
“噗...”这次轮到空安笑了。
“......”姬素月盯着萧暮，“很好玩儿？”
萧暮颔首，“好玩。”
女人刚刚的笑意跑了十成十，眼睛里的刀子嗖嗖往萧暮脸上戳，咬牙切齿低声，“还不放开！”
“谈崈在哪。”
“...你放不放开？”
“谈崈，在哪。”
“......”姬素月阴森森盯着他，要不是怕衣服被扯坏，她早已经一脚踹到了此人的□□。
“你放我下来我就告诉你。”女人晃了晃半离地的脚尖，引得脚踝上的银铃叮当几声。
萧暮依言把她敦到地上，手还揪着衣服。
“说。”
“天字丙号房。”
萧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手上将她转了个身，押着她朝楼梯走去。
在外人看起来他好似是拥着这位美人的，实则萧暮换手时，在姬素月肩后的伤处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趁她疼时别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她朝楼上走。
姬素月疼得扭眉，面纱都被气息拂开了一半。
萧暮好心地帮她戴回去，三人来到了谈崈隔壁的空房里。
进了门，萧暮熟门熟路从柜子里扯出一根不知干什么用的红绳，把姬素月摁在椅子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甚至脚踝上也缠了一圈。
“这...”空安本想出言阻止，但还是闭了嘴。
姬素月挣了挣，皮笑肉不笑抬眸，“我说，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萧暮根本懒得跟她废话，俯身检查了一下绳子的结实程度，最后从床上翻出一团布塞到了她嘴里。
“...？”姬素月瞪着他，“唔唔嗯嗯”了两声，但都被萧暮忽略了。
空安都看呆了。
试问普天之下敢把皇帝的女儿捆成粽子的人，还有谁？
他萧大哥就是牛逼！
怜悯地瞅了几眼姬素月，空安扒到了墙边，凝神听隔壁的动静。
春红楼的墙壁实在算不上厚，隔壁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先是男女嬉戏的玩闹声，然后便是谈崈吹牛的声音。
许是喝了太多酒，谈崈不停地打着酒嗝，吹牛的声音也低了下去，随即说起了一些敏感的话。
空安回头看了眼萧暮，萧暮站在墙壁边，以他的耳力，不需要贴着也能听清楚。
“嗝！...冰冰我跟你讲...你谈爷爷我，最近在准备一件大事...”谈崈顿了一下，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嘿嘿笑着悄声，“等你谈爷爷当上了亲王，就把你娶进门儿做小娘...”
“...你放心！人我全都囤好了...我们...就等正主儿的脚踏上这凉州的地儿...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谈崈惊天动地“嗝”了一下，女人似是说了什么，引得他哈哈大笑，“你说这玉牌子？...嗝！这可是...可是调人用的...赏了你，老子拿什么跟康州那群来的土包子交代？”
“...你说上面的是什么字？哈哈哈哈你这小妮子，前天还跟我说你读过几个字，居然这个都不认识...这个是...是莫...唔...这可是...我们给自己留的后路...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唔...”
谈崈说得断断续续起来，最后好似是猛然吐了，一时杂音顿起，兵荒马乱之后，谈崈搓着手嘿嘿□□，准备进入正题了。
可就在此时，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取代的是一声撕扯的痛哼，好似被人狠狠朝肚子上锤了一拳。
萧暮和空安对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还没来得及动，隔壁突然炸开一声惨烈的痛呼，血气随风飘入鼻腔。
萧暮当机立断扭头就朝外跑去，还不忘提醒空安看好姬素月。
萧暮自问几乎是狂奔了出去，一拉开隔壁的门，一阵铺天盖地的气味直扑面门。
酒香夹杂着呕吐物的酸臭，还夹杂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迷情药味儿。
但最为刺鼻的，还是那大片滩开的鲜红血迹。
谈崈倒在床脚，裸着的肚皮上森然插着一把锋利的短刃，正朝外狂涌鲜血！他还没全然断气，看见萧暮进来，徒劳地朝他伸出手。
“救...救我...求...”
最后一个字猝然断在喉中，萧暮快步走近一探鼻息，谈崈死了。
萧暮环视一周，地上散落着不少衣物，除了谈崈再没有别人，很明显，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被带进房的孟冰。
萧暮没有多呆，在其他人发现这里的命案前回了隔壁。
一拉开门，椅子上被五花大绑的空安无助地对他瞪大了双眼，“唔唔！”望着大开的木窗。
夜风涌入室内，楞上绸纱随风烈烈滚动，诉说着那个女人的踪迹。
萧暮走到窗边，入眼是一条随风飘荡的雪白绸带。
这条绸带是缠在她手腕上的，一步一行间，柔和而绵软。
此刻却随意系在窗边的一盆绿植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萧暮拆下带子，注意到绸带末端，以一种奇特细密的针法绣了一个小小的弦月。
他摩挲着绸面抬眸，似还能嗅到她身上的冷香气息。
凉州的夜马上不再静寂，暴风雨来临的前夕，萧暮捏着带子，禁不住勾了下唇。
猫一样的女人，这么喜欢挠人。
挠了他一次又一次。
心脏不知为何，怪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