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之时

    百科全书说灰蝶无法高飞。

    崔璐朝向大雨倾盆的天地毫不迟疑地迈步而去。

    时间在这一刻有了断裂的迹象。空空荡荡的灰色楼架外是光线渐弱的蓟城,视野最好的摄像头在崔璐消失后只能捕捉到长久的空镜。

    画面上秒数不断跃进。房间里却连空气都像灵堂一样,凝滞起来。文达手里拿着罐不久前在便利店买的雀巢咖啡靠坐在放着电脑的桌子上,在走神。作为崔璐的老板,他全程背对着监控画面,没有看一眼崔璐去世的过程。倒是齐迎亚,眼眶微红死盯着屏幕。

    “呕!”刘幸福忍受不住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推开板房门,把头伸进风雨里呕吐。

    屋里只剩下监控录像里的电流声以及雨水敲砸板房的巨响。

    刘兆丰埋头给李知先发了条信息。交代清楚大致情况,让李知先回队里提前做好撕逼的准备。他感觉工地上有东西,今晚一旦动手,通州很可能投诉他们东城未经报备跨区执法。

    李知先回了一串:【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去了?你一个人带三个白丁,不行!我给你安排人!你先拖延一下时间。】,然后对话框就反反复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等了好久,李知先才发来三句话:【档案馆有个叫明明的老保管员是我的老班长,晚点我跑一趟。另,案件我去争取调到东城来,怎么说受害人都是咱们东城的。下回这种事提前跟我商量。】

    找熟人打听这事儿,刘兆丰早在来通州的路上就已经干了。他跟阿勒锦支队的副队长有过命的交情,问是开门见山问的,人家的回复也是开门见山:【经综合评估,我支队一致认为聘任郁杭为总队应急处理中心外包,风险过大。】

    话点到这个份上,足够了。

    再抬头。长夜已经露出端倪,大雨没有穷尽。

    王陵珊戴上柜台的一次性白手套,低头摘掉耳垂上璀璨生辉的蓝钻。

    众所周知珠宝商都喜欢宣扬宝石独一无二那一套,尊贵的VIC又常对定制化服务毫无抵抗力。以至于真正昂贵的珠宝都需要提前预订,甚至拍卖竞价。她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郁杭从一位陌生太太手上截胡了一套价值过亿的蓝钻珠宝。

    不论郁杭的银行账户有多少余额,这个数字在当下社会中代表的意义就意味着它不合适被作为礼物,由郁杭送给王陵珊。

    事情的发展方向超过了可以被预判的范畴。

    崔璐竟然回到了画面当中!

    这一次她没有了之前的得体。匍匐在地上,原本修长的大腿朝向奇怪的方向翻折。灰色的衣服沾满砂石、泥土和血污。短短十几秒,两只惨白的手就更替拖拽着身体横过了大堂。

    阴森的灰色楼架下。崔璐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奋力往没建造扶手的楼梯上爬行,每一下跃进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力量,一级,一级!葱白的手指刨抓地面,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沙沙”的电流声中掺杂了肉和断骨摩擦地面的声音,从一个画面转到另一个画面,从一个喇叭转到另一个喇叭。

    “呕~”刘幸福回头看了一眼,吐得更厉害了。

    同一时刻,郁杭正穿着浴袍在蓟城最奢侈的商场里追在王陵珊身后小跑。

    王陵珊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走得更快了些。她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他如此没有羞耻心。此刻他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拎着购物袋的手上有颜料,口袋里倒插着一瓶刚从爱马仕薅来的免费矿泉水,脚上是酒店的拖鞋。因为矿泉水太沉浴袍领子朝着一边歪斜,走几步就会色情的露出来一半胸肌,他虽然会停下来整理衣服,但衣服必定会在他小跑着追她的时候再次散开。两个商场保安已经手持装备尾随他很久了,大有随时冲过来举着盾牌将他叉到墙上可能。

    “珊妹还有什么心事?”

    大庭广众的,啧,王陵珊眉目柔和:“杭老板为什么这样问?”

    “今天我们不但解决了珊妹快要死的问题,还买了好看的衣服。可是珊妹看起来仍旧心事重重。”

    王陵珊“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高跟鞋踩在平整的大理石砖上,发出漠然清脆的撞击声。

    解决?什么时候解决了?他就这么笃定她会答应他?

    “珊妹在介怀什么,不妨直说?”

    “说句很冒犯的话,杭老板和我从来不算朋友。”王陵珊停下脚步,略微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双目动起情来,笑脸待人好好说谎这套她一向熟悉:“认识您以来,我杜撰了中介小王,给了她一个人设,以及符合她人设的喜怒哀乐。目的是从您这儿赚点钱。但这个事已经结束了。今天约您出来,就是想给小王一个结局。网购的录取通知书我早准备好了,我打算跟您说我要出国了,去读书去。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好的结局。可就是因为这样……整个蓟城,只有跟您相处的时候我才最恣意。”

    “与我相处珊妹本就可以抛下身份,做你自己。”

    王陵珊笑笑:“可我就是王总啊。如果您认为小王会为了活下去而答应这个‘交易’,您根本就不会戳破我。只有巧伪趋利见金不见人的王总才可能答应您。小王虽然贪财,但不会用其他女人的婚姻甚至幸福换自己活命,不是吗?既然这是一桩关乎您的婚姻,我的生死的交易,我认为接下来我们可以更真实、真诚一点。这样比较高效。”

    王陵珊这番言论藏着她自己没有察觉的气急败坏。她只想着,窗户纸既然破了,就应该破得彻底。于是声音温柔,目光里饱含来自人类的蛊惑:“ 您想要什么?也不妨直说。”

    二楼楼梯转角的监控装得很低,崔璐同之前一样在这个位置抬头看了一眼监控。

    那双垂血的眼睛并不像恐怖片里那么令人膀胱筋挛。目光如同上一次那样,轻轻一瞥。

    “我希望珊妹能搬到寿比胡同里来。”

    “什么?!”

    郁杭把海瑞温斯顿的袋子全腾到一只手上,用空出的一只手握住王陵珊的手腕,目光语气尽表拳拳之意:“我不止希望珊妹帮我处理婚事。我还想要珊妹搬到寿比胡同里来。”

    一刻空白。

    喧嚣声不见了,灯光不见了,大理石地砖也不见了!王陵珊反应了两秒钟,才确认自己竟站到了寿比胡同郁杭那间四合院的正堂里。

    昏黄的院灯和雨气从门口渡进来。

    廊院中的灯感应到人的出现,纷纷自动亮了起来。

    这座院子,地上一层,地下两层半。地上制式正规、庭院古雅,是生活气息很浓的居处。自然光从镂空的院子落下进入更深的庭院。地下院落意境深幽,四周环绕着雪茄室、红酒室、琴房、影院、棋牌室、训练室……应有尽有,都是她监工定制的。整座院子有两套灯光系统。其中一套与建筑浑然一体,随着时间、季节、天气自动渐变,自然如同日月光华、时令轮回,如果不特意提示大多数人发现不了。

    低头,手边用紫砂盘盛着的一小株菖蒲,旁边造景的沙石潮湿冰凉。这是她拜托园艺大师亲手设计栽种的。佐以一些她叫不出名的苔藓、蕨类,小小一碟随手摆放,野趣又不失文雅。菖蒲旁边的建盏则是她亲手挑的金油滴,均价五万一只,当时拢共带回来十二只。如今桌上的这一只,盛着半盏凉了的茶,看汤色大概率是流香涧的肉桂。

    王陵珊从侧窗看出去,那经由修复的半角画堂让人恍惚间不知置身何年。她对这座四合院实在太熟悉了。

    在既往小王和失业青年的相处中,寿比胡同这宅子一直是边界。中介小王搞不来地下室施工许可证,也请不来一队又一队的专家,修复的修复,设计的设计,就连水电、地暖、新风系统都是请了最一流的团队来。至于郁杭,失业青年的幻影和真正的他更在此处有虚与实的交汇。他所有的随性淡然,都在涉及这座四合院的问题上不适用。

    垂花门往里的屋儿,有一件说一件所有的家具都是他自己画样,量着屋子现场定制的。木头搬进来,直接在屋子里开工。他拿着图样跟大师傅们讨论的样子不止内行。很多细节甚至是他自己撸起袖子自己雕出来的。最终打出来的物件,全都像天生长在屋里头似的,一丝一毫都不差。

    那些家具都很美,美到王陵珊觉得使用它们是浪费,是亵渎,是暴殄天物。但这其中也有值得注意的特点,比如家具样式均低矮、传统。站在打扫好的屋子里,王陵珊常有穿越的错觉。要不是从基础修葺和布局开始就反复琢磨采光,要不是隐藏在各处模仿日月渐变的景观灯提高了明亮程度,房子又足够大足够宽敞,这个地方恐怕会让人想起“封建礼教”四个字。

    除此之外,屋里的日用品也一样全是按他的意愿定制的——双面绣的台屏、全玳瑁的摇扇,整块帝王绿的翡翠被他雕了只站在竹叶上的蝉用来插线香……

    原本偏好什么风格是私事。玉璧黄金也好,紫檀楠木也好,他兜里有钱,爱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她没立场置喙。可要命的是,垂花门往外的一排倒座房,他空出了间屋子,打了套榆木擦红漆没有任何纹样的桌子板凳摆了进去。除此之外,只有一桶农夫山泉和一袋一次性水杯。

    “阿姨休息间?”

    这一屋子的桌椅板凳加起来都赶不上屋里一只日用的建盏金贵。

    “会客间。”

    王陵珊当时没说什么。可这不是正常人的逻辑。屋里头顶奢配置封建礼教,屋外头榆木疙瘩没有礼貌。这是什么玩意儿这?

    “珊妹可以进垂花门。不用坐榆木椅子。”他当时玩着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漫不经心的安慰她。

    小王天真无邪:“改天您来我家,我给您留最软的椅子。宜家买的,超舒服!”

    当时他停下手看她,笑盈盈的,眼里潋滟着明媚春光。小王以仰望金主的虔诚与之对视。他动了动嘴,似乎想问她:宜家的椅子跟榆木的椅子本质上有什么区别?王陵珊那时眨眨眼,露出“宜家椅子是我家最贵的椅子”的自信。

    当时,两人最终都没说什么。

    所以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希望她住进来了,是吗?

    “咱们在众目睽睽的商场中央凭空消失,明天不会上新闻吗?”

    “没事的。”郁杭将购物袋扔在地上,扯开浴袍,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海绵宝宝居家服套上,然后又踩上一双板鞋。他穿好衣服抬头,正对上王陵珊瞪得浑圆的眼。

    没解释,直接伸手拉着愣在屋子中央的王陵珊出了屋。

    崔璐终于再一次来到十八楼。

    隔着电子屏幕,也能感觉潲进大楼的雨里混杂了奇怪的东西。雨水坠落地面,电脑喇叭里忽然传来了弹珠散落的声音。

    那声音细碎的如同雨珠砸落地面。显然,有雨珠以外的东西弹起来了。

    它们更清脆,更冰冷。

    风雨从无尽的黑暗中坠下,在马上打湿皮肤的瞬间被看不见的力量隔绝开。王陵珊被郁杭拉着往前,走得跌跌撞撞,可就连踩在水坑里的鞋子都没有被打湿。她可以闻到雨水的味道,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湿润的凉,却置身于温暖干燥的自我当中。二人一同穿过爬藤苍翠的胡同,站到通向正街的胡同口。胡同口对着簋街,大雨天,行人都在店里躲雨,放眼看去,车流热闹,一盏盏灯火明亮的食肆中有能够目视人声鼎沸。

    郁杭似乎是不满意天气,他轻轻挥手,下一秒风雨便几乎熄灭了。

    少顷,半天上的云飘散开露出了雾蒙蒙的月光。

    王陵珊不可置信的看他。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如此轻易改变天候。郁杭松开她的手腕,轻轻一推她的背脊,把她推到正街上去。

    离开他,细雨便落下了。

    雨水凉凉的细细的,落在王陵珊脸颊。她轻轻仰头。

    一瞬为界,帝都繁华在这一刻竟彻底不同。天上的烟气依旧弥弥盖盖无法消散,已成虚无的亡人仍徘徊在华彩霓虹之上。可目之所及,灰色渐退!冥河仍在,霓虹广厦之间却有凤凰展翅巨龙腾跃,许多不知名的神奇生物混迹车流。雨小之后,游人开始从食肆涌出,连带着涌出的还有人声鼎沸。

    王陵珊原地转了好几圈,莫名有了些委屈和怅然。目光所及,尽是光华繁复、万物昌盛。

    细雨跌在脸上。那细细的冰凉的水,覆盖了脸上沉积已久面具。那些细碎的,阔别已久的情绪,被冲刷出来搅到地上,在这样凉的秋夜里深入大地。当年离开升州的时候,她抛弃了所有的妄想。她在蓟城活成了个唯利是图的人。可,若这世界不是她曾以为的模样。那……

    在人生的最后,她竟凭的生出许多奢望和不甘心来。

    “我希望珊妹搬到寿比胡同来。”

    郁杭第三遍讲述他那令人费解的邀请。

    四目相对,时间在这一刻变得不再均匀,他身体的里流淌着的漆黑汹涌的灵魂,像都市边缘离岸的洋流,像海更深处的海。王陵珊抿着唇,生生憋住了那个“好”字。

    怎么说呢?他顶着凌乱的发型,穿着印了海绵宝宝的棉质居家服,像是胡同里刚睡醒出门扔垃圾的寻常青年,实在是太真太实太触手可及了。可月光落在他光洁的脸上,神仪明秀之间,他又像是凌驾于万邦之上的神明,令人即畏惧又向往。呵,分明是个妖怪。

    崔璐奋力爬上十八楼还未建好的大楼框架,朝着不久前纵身的虚无爬跃。

    地上弹起的“雨雾”在空中慢慢裂变出模糊的人影。

    是一个男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容。

    男人向内,崔璐向外。相交而过,谁都没有侧目。

    翻身坠楼的最后一帧,崔璐的脸不见了!

    坠落。消散。

    仿佛谁都没有来过。

    “住进来,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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