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涉死了，尸体在浴缸里被父亲发现的。
歇斯底里的父亲双手抓着警察的衣领，让他们揪出杀人凶手。
他说：“自杀？开什么玩笑！”
“不是有遗书吗？”
警察也没跟父亲客气，一把推开了满身酒气的他。
当晚，林伟雄连灯也没有开，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浴室里。
他想起了今早出门前越涉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林伟雄，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那时，只是觉得是儿子写作久了难免烦躁，是在闹情绪，也就没回答没多想，径直去超市买酒了。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死？
因为从家里门锁完好无损、东西没有失窃看，儿子平时也没有什么仇家啊，所以就不存在版权纠纷和愤青读者杀人一说了。
原本林伟雄是去厨房扔酒瓶盖的，却听见浴室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强行撞开磨砂玻璃门后，差点没让他倒地摔个骨折——
林越涉的尸体泡在浴缸里，穿着白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裤子，就这么在水里一动不动，任凭林伟雄的怎么喊、怎么摇。
细思极恐！
林伟雄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儿子脸上挂着微笑，像是一只甘愿化作泡沫离开的人鱼。
半晌，他才跌跌撞撞地出客厅拿手机报了警。
*
两个警察啃着泡面，留在办公室加班加点地写《少年之死》报告书，因为上级并不给发加班费，二人便不自觉地抱怨起来。
“现在的青少年啊，动不动就搞自杀，还把尸体弄得那么艺术化，怎么不知道洒点玫瑰花瓣呢，靠，还真把自己当美学家了？！说什么死者为大？”
“死亡现场咱们见得多了，但是家属的情绪那么激动还是第一次，那个父亲当我们有心理辅导职责呢？瞎嚷嚷个什么劲，不就是死了个儿子，又不是得了绝症，用得着这么摆出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吗，真是的！”
“就是就是，这年头警察真是越来越难当了，还要受家属的气。”
“说的也是，早知如此，姓林的就不知道跟自己的儿子多谈谈？”
一桩家庭悲剧，成了两个警察口中的抱怨之谈。
这样想来，真的非常遗憾。
*
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学校，甚至还能听见女生粉丝的哭声和老师的叹气声。
“真是天妒英才啊！”
学委胖子看完手机新闻客户端推送的消息后，装出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
他啧啧了两声，满脸的赘肉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不停晃动，看着实在叫人恶心。
“哦，那个帅哥作家呀？跟我们班一个女生的名字连着读很好玩的那个吗？光记着他的笔名了，真名叫什么来着？”
“唔，貌似……林跃设？好像是历史教科书上的某个考点哦。林悦色？感觉他穿女仆装也萌萌哒。哈，好像叫约瑟哦~就是这个啦，相信我！ ”
“既然人死了，遗作肯定会大卖啊！你们赶紧去买，日后会升值的！当然，作为学委的我，第一时间就让图书委员用班费在网上预订了几本，我这不是为大家着想吗，万一全部售罄你们都没买到呢？”
果然，还是学委胖子最现实。
何棠听到这些，双手握成了拳头。
“真好奇他会在遗作里写什么。”
“大概是来一个风格的华丽转型？比如科幻小说或者推理小说什么的，总之我觉得延续一贯风格的可能性不大。”
不想听了，什么都不想再听了。
何棠低着头，捂着耳朵，逃避着周围的讨论声。
如果越涉知道自己的死，没有被人们正确对待、当做某种警醒，而是被娱乐新闻化，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呐，我第一次用版税买了单反。”
何棠回想起那一天，林越涉高兴地来自己。
她跟他一块坐在学校钟楼的楼顶上，浑身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
“怎么说呢，想在这个夏天把小棠的笑容融入景色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在蝉鸣震天的树林、或者是熙熙攘攘的夜市、要提前很久才能预约成功的高级料理店。然后，我给这些照片配上文字，出版……大概不会很久吧，三个月？半年？”
“为了我……吗？”
“是呀，为了小棠。”
“那我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年龄都愿意等，只要你还是个作家，我就愿意成为你的《图文集》的女主角。”
“好，非小棠不可，我的女主角。”
——那个，虽然小棠知道我的私密相册的阅读密码，但是不要偷看哦，我能查到访客记录的。为什么？因为我的摄影水平很菜啦，我拍的蜜汁鸡翅还被认为是酱油爆茄子过。我猜小棠肯定是一副鄙视我的模样，哈哈。我有在认真学习相关教程啦，你就期待我的水平突飞猛进的那天吧！
回到当下的教室中。
“喂，何棠同学，你也说几句啦！”
学委胖子带着玩味的语调说道。
同桌秋莹拉了拉何棠的衣袖，意思是提醒她：要融入班级的氛围中去。
“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林越涉关系怎么样，好歹看在奇葩的名字的份上表示一下同情也好啊……”
见何棠没有反应，学委胖子又催促了一句。
“你给我闭嘴！”
何棠不顾秋莹的阻拦，冲学委胖子吼了一句。
“吓？”
学委胖子被她吓了一跳，然后就愣住了。
包括好朋友秋莹和欢婷在内，几乎是整个班级的人都被何棠的动作和反应给震慑住了。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把别人的不幸当做美食来享用？真的很残忍！”
何棠指向围着自己的同学们。
“也没有啦！只是不把林越涉的死当做最热的话题来讨论的话，不是太寂寞了吗？”
学委胖子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
何棠记起了那个自家水龙头失修的早上，那个沉入海底的美少年，以及少年给她发的定时接收的邮件。
小棠：
我要去死了，不要担心，我会安安静静地去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
我也写好了遗书，我告诉编辑，我是因为再无写作的才华了才选择这样做的，所以就算是日后被读者或者是媒体嘲笑为“懦弱”、“可怜”我也欣然接受，毕竟，我可以完完全全地遵照自己的意志去下决心了，我很高兴。
你在邮件里提出的问题，你问我会怎么选择。
我想大概你所说的两点我都不会用，因为在原著里，我写的是——
他自杀了，完成了对父亲的复仇。
因为父亲从来都把儿子看做是金钱的来源，不关心儿子每天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在学校有没有朋友，不了解他内心真正的想法，甚至，不在乎失去一个人的感受。
嗯，真的，面对妻子的离家出走，父亲只是肤浅地认为自己赚的钱没有她的新欢多，实际上，妻子已经受够了这个没有感情和温暖的家，她讨厌跟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在一起。
“怎么样，感受到了吗，失去一个重要的人的感觉？”
完稿时，我仰天大笑。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我死了，父亲才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什么滋味，才会有所觉悟，思考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过。
要不，他老是依赖别人，老是觉得有亲人在身边，就会养着他，就可以浑浑噩噩地活下去，真的好想打他一巴掌，这个不争气的男人！哪条法律规定了儿子必须赡养这样的老子了？！
对不起啊，小棠。
我曾答应过你，等以后我有足够的实力了，就一定把小说改编成电影，让你做我的女主角，我们一起出席发布会，被拍进同一张照片里，登报，被千千万万的读者们看到……
然后，我要向你求婚，举办一场热闹隆重的婚礼，即使亲人不出席也没关系，有读者做我们的后盾就好；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和汽车，并不需要保姆和司机，因为我想要更多的和你独处的时间。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最好是双胞胎，男孩叫博雅，女孩叫未名，因为，咱俩的名字是“荷塘月色”嘛，清华园的美景自然应该对应燕园的“一塔湖图”啦，朱自清先生不是有个对联是这样写的吗：
博雅塔前人博雅，自清亭后人自清。
就是那个他写《荷塘月色》的亭子呀……
对不起啊，我要食言了呢。
噢，对了，尽说难过的事情了，忘记告诉你了，我的最后一部作品写完了。
严格意义上说不是小说，因为里面记录的全是这个夏天的事情。
叫什么书名好呢？
跟夏天沾边就行，比如：《难忘的夏天》（好俗！）、《别样的夏天》（更俗！）……啊，对了，想到了！
有一个名字正合适！
卖个关子，等书上市后你就知道了，一定要买呀！
契合那个书名的，正是我们共度的最美的时光呀——
你以前不是怕知了吗？
得知我是理科出身对生物最拿手后，竟然拿起网兜去捕捉昆虫了，你把它们做成标本，拍照给我看，说你变勇敢了，有了这种经历，踩死小强拍死壁虎之类的女汉子拿手活完全不在话下，曾经你可是看见市场的田螺都能尖叫的胆小女生。
你呀，真是个很容易就露出笑容的女生。
记得吗，那次在图书馆你的手机突然死机了，拿去校外的维修店，师傅说主板烧坏了的拆机才能更换，你说好，然后取下上面挂饰，只带手机壳回去上晚自习，下课后你打电话让我陪你一起去取，因为维修店巷子那一带不安全，我说你等我，那就校门口见吧！
我绝对不会忘记当时你的表情。
我原本是想从师傅手里接过挂饰给你的，却一晃把自己的自行车钥匙扣给你了，你竟然问我给你戒指做什么，晃了晃无名指，一脸害羞。
事后想想，钥匙扣套在手指上，从某个角度看真的好像是戴了戒指呢，嗯。
还有呀，你不是突发奇想在书立下面贴了张防滑纸做成手机支架送给我吗？虽然很丑，但是很实用，我在写这封邮件的时候，手机也是放在那个书立上放轻音乐的，谢谢呀！
敲击到此处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想死了。
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是忘不了的啊！
感谢你给的我的夏天，那个永远停留在我18岁那年的夏天。
From：林越涉
2019年.夏
*
曾经看过一个都市传说，只要足够虔诚，把喜欢的人名字写在左手上，在夏天的夜晚，双手伸向星空，用右手以左手掌心的名字为中心点画五角星，重复15次，你的思念就会传达给对方，无论对方是死了还是活着。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那么——
是不是就可以以这个为前提，在某个斗转星移的仲夏之夜，在我们常去的河流中间大声呼唤你的名字？
“林越涉！林越涉！林越涉！”
“喜欢你！喜欢你！”
“请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
一种可以称之为“恋”的东西吗？
酸甜苦涩，冷暖自知。
等到想要抓住的时候，却已经是过犹不及，只剩下了遗憾。
往后，无法回到过去；往前，也无法并肩同行的遗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