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乌金西坠,残阳如血,大片火烧云铺满天际,给灰蓝色的天空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

    寿康宫正殿,门槛被夕阳浸成深红色,宋太后坐在大殿主位,手里挂着串佛珠,若非发间银丝显眼,仅凭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几乎看不出她已是做祖母的人。

    “你今日给储秀阁送东西了?”宋太后声音不辨喜怒。

    江皇后端坐下首,笑意盈盈,“臣妾正要同您说这事呢,今儿新秀入宫,本就是大喜事,陆妹妹听闻自家堂妹入宫后,更是心情激动,难免多关切几分,她又不好单独送赏,天可怜见儿的,自打陆妹妹失了孩子,还是第一次这般主动从佛堂出来,臣妾也不好叫她失望,便做主与周妹妹添了把手,正巧也给岚儿妹妹添置点东西,她初入宫闱,总有不称心的地方,臣妾当她一声表姐,断不能让她到了自家人的地盘还要受委屈。”

    闻言,宋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她慢吞吞捻着佛珠,半晌,径直起身回了内殿。

    江皇后见怪不怪,站起来朝她离开的背影行礼,“恭送母后。”

    春熙姑姑伺候宋太后数十年,哪能看不出她这会儿心情不虞。

    一路搀着太后,她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劝道:“皇后只不过一时钻了牛角尖,娘娘何必同她一个小辈置气。”

    宋太后冷哼一声,“哀家看她是人长大了,心也跟着大了,哪还记得有我这个长辈。”

    这话就有些重了,春熙姑姑神色不变,“再大那也是您亲外甥女,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皇后自小在您跟前长大,性子有多执拗您是了解的,何况宋家做这事确实欠妥当,皇后当下正委屈着,您现在这样岂不是将她越发往外推。”

    这次宋家先斩后奏送岚小姐入宫,已是打了皇后的脸,淑妃又轻狂成那样,这几日请安时指不定如何刺激她,春熙姑姑也是看着皇后长大的,比起府里长大的宋岚小姐,自然更心疼皇后些,她放缓语气,“娘娘,您别嫌奴婢说话难听,皇后就您这一个亲人了,当初选太子妃时,是宋家不愿送女儿进宫,硬推着她上位,如今他们眼看着陛下手腕日渐强硬,就开始嫌皇后碍眼无用,想要换成自己的亲女儿,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自然也明白这些,她坐到榻上,眉眼流露一抹疲惫,“哀家知她心里有怨,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事全然随心?”

    “皇帝即位以来,一直有意专权,近来世家越发式微,此前哀家有意疏远皇后,其实是怕她遭受牵连,她到底是皇帝发妻,又有青梅竹马之谊,若将来有一天翻旧账,至少她是无辜的,可你看看她做了什么?刻意交好岚丫头,落在皇帝眼里,就是将她绑回了宋家的船上!”宋太后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宋家过河拆桥落不了好,皇后自己却也犯了皇帝的忌讳。

    且听她刚说的什么话!自家地盘?哪个自家?皇家还是宋家?

    自从发现皇帝心思越来越深,宋太后就在试图与江皇后割席,只是皇后顶着她外甥女的身份,加上盯着的眼睛太多,她动作也不敢太大,因此难见成效,这次宋家安排新人进宫,她是知道甚至默许的,府里的庶兄弟们都是庸才,靠不住,生的几个女儿也空有野心,却正好能推到宋家台前来,让皇后脱身,有她看着,此番皇后顶多在面子上受点委屈,但现在受委屈,总比将来没命要强,指不定还能叫皇帝怜惜几分。

    然而百密一疏,皇后年轻,不懂时局,非要争这一时之气,叫她所有筹谋功亏一篑。

    “连你都以为哀家是一心向着母族的。”宋太后看向春熙姑姑,自嘲一笑,她本不欲说得太明白,毕竟隔墙有耳,只有骗过身边所有人,才能骗过敏感多疑的皇帝,再者皇后像她母亲,藏不住事,这些谋算哪能告诉她,到底是时也,命也。

    春熙姑姑终于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她错愕地看着宋太后,全然不知自家娘娘什么时候考虑了那么远,她开始回想自己记忆中的皇帝,却一无所获,最终只能讷讷道:“陛下应当不会如此无情。”

    宋太后闭了闭眼,那是她苦心筹谋得来的儿子,她养了他二十年,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她心底门儿清——那是比先帝更合格的皇帝,也更有能力和魄力,他眼里只有大业江山,容不下儿女情长。

    她早该做决断的!

    自十年前那场宫变后,她和皇帝的母子情谊就再不复以往,而今越发淡薄,偶尔她也会想,如果还是太子的皇帝当时没能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切是否会往对她、对宋家更有利的方向发展?宋太后不知道,也永远无从知晓答案了。

    恭亲王府那位周太妃,成了永远梗在两人中间的一根刺。

    “事已至此,岚丫头的作用已经没了,不必再特意关注她,自己选的路,且叫她先自己闯着吧。”宋太后手中佛珠越转越快,语气也逐渐森然,“再叫人给族老们带个话,哀家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让所有宋家人这段日子都安静些,否则,不用皇帝,哀家自会料理门户。”

    宫中浮沉二十载,她早已不是当初任人摆布的小丫头,宋太后目光冷凝,宋家青黄不接,自父亲过世后,全仰仗她的鼻息过日子,而她之所以要宋家活着,一是皇后没有娘家,外祖家也算她血亲,二是将他们看作大公主文婵在宫外的助力,但宋家人如果只能给她两个外甥女拖后腿,那她就没有继续扶植他们的必要了。

    宋太后目光悠远,当初宋氏一门三姝,一晃眼只留下她一个人,姐姐最先嫁入东宫,结果先帝刚登基,她便留下大公主文婵,难产走了,先帝这才娶了她入宫做继后,替姐姐守着这唯一的骨肉,谁知没过一年,先帝巡幸灵州遇刺,妹夫救驾有功,自己却没熬过去,怀孕八月的妹妹接到消息意外早产,也只留下一个女儿就去了。

    那两年可真难熬。

    大姐和三妹前后脚离开人世,只给她留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外甥女,而她自己在怀胎五月后意外小产,掉了一个成型的男胎,再没了做母亲的可能。

    摸着鬓边白发,宋太后想,再难熬也都已经熬过去了,她在这世间禹禹独行二十载,如今孩子们长大了,她也到该服老的时候了。

    “太后娘娘,陛下过来请安了。”守门宫女进来通禀。

    宋太后蓦然回神,拍了拍春熙姑姑的手,“哀家犯了头疾,身子不爽利,睡下了,叫皇帝回去吧。”

    春熙姑姑犹豫着看了太后一眼,而后近乎叹息般应了声,刚走两步,又听身后传来声音,“先去茶房里的装几样点心带过去罢。”

    “是。”春熙姑姑回身屈膝,却只看见太后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怎么没传太医?”前殿,乾安帝一身玄色常服,棱角分明的脸庞已然完全褪去少年气,仿佛浓墨描过的剑眉下,一双凤眼狭长锐利,且他身量极高,即使这会儿刻意放缓了神情,仍旧透出战场磨砺后的肃杀气息。

    春熙姑姑笑容不变,躬身答道:“陛下知道娘娘的老毛病,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是药三分毒,与其吃些太平方,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乾安帝转着左手上的白玉扳指,“我知姑姑素来忠心,母后这边就有劳姑姑照看了,若有什么药材短缺,只管派人寻梁忠义。”

    春熙姑姑忙笑着应下,又冲乾安帝身后拿着拂尘的大太监梁忠义点点头算是招呼。

    太后不见人,乾安帝也不好多留,又问了春熙姑姑几句太后寻常吃睡如何,便准备离开了。

    春熙姑姑叫人端来一方食盒,和蔼道:“这都是一早就备下的,温在茶房里,就等陛下过来,只是今儿实在不赶巧,娘娘平日也不爱这一口,便都给陛下拿回去吧。”

    扫了眼食盒里摆放齐整造型精致的点心,乾安帝让梁忠义盖好拎上,一行人很快出了大殿。

    站在寿康宫门口,乾安帝静静看着天边余晖,片刻后,抬步走向龙辇,留下一句,“去问问,今日有谁来过寿康宫。”

    这个问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问,梁忠义给身后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自己快步跟上龙辇,想替他拿食盒的小太监也被他呿开。

    龙辇上,乾安帝将视线从一旁梁忠义满是笑容的脸上移开,落在虚空中,语调漫不经心,“傻乐什么?”

    梁忠义嘿嘿一笑,“奴婢是想到陛下还在皇子所那会儿,尚书房夫子们留的课业重,陛下每次回凤梧宫都只能陪太后娘娘坐上一小会儿,那时候春熙姑姑也是这样让奴婢带一盒子点心回去,就怕陛下饿肚子,结果全便宜了奴婢。”

    梁忠义打从乾安帝六岁去尚书房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这一跟就是十五年。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连皇子偶尔都会因为规矩饿肚子,更别说小太监了,全靠主子投喂过活,春熙姑姑这盒点心不知道陪他度过了多少被饿醒的夜。

    “你记性倒好。”同样想起了学堂那段岁月,乾安帝眉间阴翳消散大半,他轻笑一声,“那这盒子点心也赏你了,符宽,今儿晚膳不必提你梁公公的,叫他好好追忆追忆过去。”

    跟在旁边的符宽立马就要应声,却被梁忠义一把拦下,他试探着找补道:“陛下,像点心这样抗饿的东西,奴婢觉得还是更适合宣泰殿后头那几个小子,他们正长身体呢,奴婢年纪大了,还是更适合吃点软和的,您觉得呢?”

    乾安帝居高临下,脸上似笑非笑,“你年纪大?”

    梁忠义笑容陡然一僵,坏了,陛下比他还大一岁来着,这不是拐着弯说陛下老吗?

    也不知陛下年纪轻轻的,为何总忌讳谈年龄。

    “滚后边儿去。”乾安帝倚回靠背,合目养神。

    “诶!”梁忠义麻溜地退到队伍最后面,剩下的人里传出几声压低的笑,乾安帝眼皮都没掀一下,“再笑就去后边儿跟梁忠义作伴。”

    队伍立马安静下来,看不见的地方却全是眉眼官司。

    乾安帝十八岁登基,身边伺候的宫人年龄都不算大,加上顶头主子不是刻板的性子,言行便较旁的宫人多了些生气。

    龙辇最终停在了宣泰门前,乾安帝自顾进了宣泰殿,落在最后的梁忠义姗姗来迟,停在御前院给当值的小太监们分糕点,符宽在旁边蹭吃,还不忘拉长声音起哄,“梁公公,你这会儿把点心分完了,晚上还怎么追、忆、往、昔~”

    梁忠义老神在在,翘着兰花指去捋自己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山人自有妙计……”

    旁边小太监无声笑作一团,也有太监担忧,“陛下不会真恼了公公吧?”

    梁忠义没说话,只是竖起三根手指。

    小太监们不明所以,却见梁忠义忽然收起一根手指,又收起一根手指,第三根手指刚放下,殿内骤然传来乾安帝的声音,“梁忠义,给朕滚进来!”

    “奴婢恭请陛下圣安!”梁忠义一甩拂尘,谄媚高呼着,风一般进了宣泰殿。

    殿前,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半晌,默契地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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