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天际，银白色的月光在大地静静流淌。

    芙洛拉换上纯白的丝绸睡裙，转身从书架抽出那本游记，点亮烛台，坐到了床边。

    离床不远处，有面一人高的窗户，黑木窗框此刻半敞着，几缕微风吹过，带着点森林的湿润气息。

    蜡烛散发着温暖的光，芙洛拉仔细地翻看着那本游记，指尖拂过书页的某行字后，她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反抗军、替罪羊、审判者，只差一点火星……”

    “好戏，就可以开幕了。”

    思忖间，一阵狂风从窗口吹来，烛火猛烈的摇晃了几下，熄灭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向地面，映出一团模糊的黑影。

    芙洛拉骤然抬头，就看到一个身着斗篷的男人，双手撑着窗户上壁，利索的跳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着周围。

    只一眼，芙洛拉就将警惕拉到了最高。

    不为别的，他实在太高大了，仅仅是站在这里，就能将窗口的月光堵住大半，与之相比，被完全拢在他阴影中的芙洛拉，简直小巧的像只蜷缩起来猫。

    最重要的是，这座高塔除了内部楼梯外，只有这一扇窗户，而这扇窗户距离地面，至少要有数百米的距离。

    他显然没有佩戴任何工具，那他究竟是怎样上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没等芙洛拉想清楚，一只手已经伸到她面前。

    她顺势向上望去，恰巧对上一双鎏金色的眼睛。

    明亮，夺目，生机勃勃，宛如初生的太阳，让她不自觉盯得久了一点。

    眼睛的主人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将手凑近了些，不耐烦的说道：“喂，把你们珍藏的红宝石交出来。”

    芙洛拉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只见她一手支着床，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像是遇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一样，笑得直不起腰。

    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赫尔忍了忍，见她笑了好一会儿还没停，终于没憋住，问道：“你笑什么？”

    芙洛拉这才停下，她抬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说这种事，没忍住就……”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略微前倾，靠近他空荡荡的手掌，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想要红宝石呢？”

    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赫尔猛地收回手，噔噔倒退了两步，连金色的竖瞳都瞪圆了几分。

    芙洛拉看着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赫尔懊恼地说道：“跟你没关系吧，你只要乖乖把宝石交给我就行了。”

    芙洛拉好脾气地解释：“可是，你得先告诉我理由，我才能决定要不要给你呀？”

    ……好像也是？告诉她也无所谓吧？

    赫尔只想了一秒，就开口说道：“我要拿去和别人换更多的宝石。”

    芙洛拉于是顺理成章地问道：“你很喜欢宝石吗？为什么？”

    “因为亮晶晶的。”赫尔说完，就意识到话题再次偏离主题，他不得不板起脸，重新强调道：“快把宝石交出来！”

    芙洛拉这次没有回避，只是语气为难地说道：“可是，如果交给你的话，国王陛下会很生气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垂下眸，开玩笑般补充道：“说不定会砍了我的头呢？”

    赫尔盯着她，试图给她压力。

    芙洛拉双手合十，语气真诚，“所以抱歉啦，我不能给你。”

    出乎意料的，赫尔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感到奇怪，明明几乎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用他出声，就会尖叫着逃跑，或是战战兢兢地主动献上财宝。

    但今天，无论是哪个商人，还是这个女人，全都一副不怕他的样子，还和他讨价还价。

    看来得让她知道点厉害。

    为此，赫尔特意摆出自己最凶的表情，语气深沉的说道：“你知道拒绝我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像是被吓到一般，芙洛拉坐直身体，笑容也收敛了，她歪头思考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吃掉我吗？”

    当然不会，他又不吃人。

    赫尔心里这样想，面上却重重点了下头，“没错，拒绝我的人已经被我吃的渣都不剩了。”

    “这样啊。”芙洛拉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如果非要选择的话……”

    她眨了眨眼，唇角弯起，宛如在说某种甜腻的情话，“我还是更愿意被你吃掉。”

    如水般的月光在地面流淌，芙洛拉轻巧的从床边站起，朝着他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鼻尖隐约传来一点清甜的花香，让赫尔莫名想起森林深处一种只有夜晚才会绽放的花。

    芬芳的，香甜的，莹莹的发着光，吸引着过往的小动物们。

    只要有动物敢停驻，花粉就会迅速麻痹它们的神经，直至猎物生命流逝，化作养分流进土壤，再滋养出更多美丽的花。

    想起曾经被迫一动不动在土里躺了五天的经历，赫尔莫名生出点后退的冲动。

    但很快他又想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这个人类还没有他原型的爪大，他为什么要后退？

    于是他站在原地，摆出一张愈发凶狠冷酷的脸。

    不得不说，他这张脸还是很有欺骗性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再加上鎏金色的双瞳，闭口不言时，有种野性的凶残。

    然而芙洛拉就像完全没有看到似的，反而兴致勃勃地开始问道：“你吃人一般从哪里开始？”

    “——脚？”

    她赤足踏在冰冷的石砖上，月光洒在她的足面，隐约看到蜿蜒的淡青色血管。

    “——腿？”

    白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向下是骨肉匀亭的小腿，与清瘦的脚踝。

    “——手？”

    站在不到半步远的距离，她伸出了手，手心光洁细腻，手腕纤细菲薄，如同柔软的花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随着她的靠近，赫尔似乎真的感受到某种沉甸甸的饥饿，正在体内叫嚣着，肆虐着，想要被唤醒。

    他不自觉滚了滚喉结。

    细微的动静在夜里十分明显，他听到一声轻笑，这让他耳朵莫名有点热，心跳声也变得奇怪起来。

    一点微弱的力落在肩上，就在赫尔纠结要不要甩开她时，宽大的斗篷帽悄然滑落，露出两个尖尖的黑色龙角。

    而芙洛拉就站在他面前，笑着问道。

    “你的答案呢？龙先生？”

    ……

    像是被人从梦中骤然叫醒一般，赫尔愣了一下，才迅速披回斗篷，飞快地后退了两步，看向她的目光充满警惕，“你怎么发现的？”

    “这个嘛，”芙洛拉有些无奈，“毕竟一般人并不会用‘吃人\'来吓唬别人啊。”

    赫尔被噎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起来，“谁说我是在吓唬你了？”

    “对，不是吓唬，”芙洛拉从善如流，改变了说辞，“是威胁。”

    赫尔并没有因此高兴，反而更生气了。

    要是他现在是龙型，地上早就被乱甩的尾巴砸出深坑了，可惜他现在是人型，只好站在原地，默默地生闷气。

    芙洛拉当然看出来了，但她还是故意问道：“你生气了吗？”

    赫尔往下拉了拉斗篷，语气硬邦邦的，“没有。”

    “骗人，”芙洛拉嘴角勾起，“你明明气得尾巴都快冒出来了。”

    “够了！”赫尔打断了她，“既然知道了我是龙，那你也知道，我是真的能吃掉你吧？”

    他忍无可忍的问道：“你就一点也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芙洛拉语气温和，“你并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不是吗？”

    当然不是！

    赫尔在心中大喊，他可是龙啊！

    挥一挥翅膀就能吹倒房屋，躲一躲脚就能让大地震动，怒吼一声就能吓跑森林的所有动物，所有人都怕他！

    ……怎么可能有人不怕他？

    赫尔对此无法理解，他面无表情的说：“那我现在就先咬你一口，再抢了你的宝石，看你怕不怕。”

    “恐惧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芙洛拉劝道，“为什么不换个思路呢？”

    赫尔瞥了她一眼，“什么思路？”

    “就比如说，我把红宝石给你……”芙洛拉笑得眉眼弯弯，“作为交换，你让我摸摸你的龙角。”

    赫尔愣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不行！”他吼道。

    龙角是用来打架以及向伴侣展示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摸？她把他当成什么龙了？！

    “为什么？”芙洛拉有些不解，她语气充满诱惑，“你不想要亮晶晶的宝石了吗？”

    赫尔丝毫不为所动，“不可能！”

    “好吧，”芙洛拉遗憾的叹了口气，换了个条件，“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这么简单？赫尔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没怎么犹豫，飞速说道：“赫尔。”

    像是生怕她后悔一样，他紧接着说道：“告诉你了，现在可以把宝石给我了吧。”

    “当然。”芙洛拉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叫我芙洛拉就可以。”

    赫尔低低的嗯了一声，就看到她转身来到窗边，先是抬头看了看，又伸出手晃了晃。

    赫尔站在她身后，忍不住问：“这里有什么吗？”

    “月亮。”芙洛拉转过头，解释道，“欣赏宝石的话，果然还是要在光线好一点的地方吧？”

    随后，她背过身，双手支撑，灵巧地坐上了窗沿。

    微风吹动她的长发，银色的发丝在月光的浸润下愈发明亮，而她身后，是数百米的高空。

    赫尔：“你在做什么？”

    芙洛拉笑了一下，手心向下握拳，对他说，“伸出手来。”

    赫尔知道，这是终于要交给他宝石了，他配合的伸出手，看着她紧握的手指缓缓张开，然后……什么都没出现。

    就在赫尔即将发怒时，微凉的温度落在他的掌心，他条件反射想收回手，却被人先一步阻止。

    “——不许动。”

    芙洛拉抓着他的手，慢慢贴近自己的额头，像是鉴别珍贵藏品的真伪一般，一点一点向下仔细描摹。

    从浓密的睫毛，到挺翘的鼻尖，最后是热烈而芬芳的唇，陌生的触感从指尖不断传来，干扰了原本规律的心跳。

    “——赫尔。”

    她叫出他的名字，像是念出某种古老的咒语，令他动弹不得。

    “——看着我的眼睛。”

    鲜艳的红眸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色，中和了那过于浓烈的色彩，如同一朵携着露水的玫瑰，又好似被凝在琥珀中的烈焰，耀眼却不灼人。

    “就在这儿，”芙洛拉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红宝石。”

    那瞬间，赫尔竟生不出丝毫怀疑。

    斯圣亚王国最瑰丽的红宝石，令无数人为之痴迷，除了她，再无人拥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但很快，赫尔就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回想起她最开始的大笑，他脸色一变，猛地抽回了手，“……你骗我？”

    “只是没有直接承认而已，”芙洛拉眨了眨眼，看上去十分无辜，“毕竟那样的话，你肯定当场就飞走了吧。”

    “有区别吗？”赫尔语气相当烦躁，“让开，我要走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两个人联合起来耍了一通，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有他不知道。

    芙洛拉没有动，她仰起头，张开双臂，面带笑意的问，“不带上我吗？”

    赫尔沉着张脸，哼了一声，“带你干嘛？接着耍我玩儿吗？”

    “交换啊。”芙洛拉一脸理所当然，“说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宝石根本无所谓吧，反正你也要去换成其它的宝石。”

    “带走我，结果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啊！”赫尔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我怎么可能拿人去交换啊？！”

    这下轮到芙洛拉怔住了，她用一种奇妙的眼神注视着他，似乎比起他是龙，反而这句话更让她感兴趣。

    微风吹动她的长发，她低头笑了一声，而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道。

    “要是……我非要交换呢？”

    这是个问句，但芙洛拉并没有等答案的意思。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松开扶着窗沿的手，轻飘飘的向后倒去。

    时间突然被拉得很慢。

    慢到赫尔可以清晰的看到她散开的银发，扬起的白色裙边，像是一朵不小心被吹落枝头的花。

    他猛地向前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空气。

    几乎想都没想，他一脚踩上窗沿，紧跟着跳了下去。

    ……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心脏因为失重感剧烈地跳动着，分不清恐惧还是兴奋。

    ……她可能会死。

    芙洛拉颇为冷静地思考着，但如果她活下来，那她就会得到一个完美的、可以引来所有人的借口。

    那么，她望向深蓝色的天空，她会死吗？

    像是为了回答她一般，火焰般的翅膀在空中铺开，投下大片的阴影，一头巨大的红龙出现在高塔上空，朝着她俯冲下来。

    ——像是一轮在夜空中肆意燃烧的太阳。

    芙洛拉笑了，她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心想，真美啊。

    强大的龙，美丽的龙，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龙，以及……会对人类心软的龙。

    她朝着天空伸出手，脸上是灿烂的微笑。

    ——真想扯断他的翅膀，把他永远关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