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过瞿煊后,审察司的帮手来得很快,大家挽起裤脚,踩着淤泥把池中的尸骸捞了上来。
县令大惊失色,颤颤巍巍捋了一把胡须,“简直骇人听闻。”
从尸骸的体型上看,都是些年轻的姑娘。
“人口失踪是大事,县里没有一点动静?”尹昭反问。
“呃......大人,实不相瞒,我们全力巡查过,但一无所获,况且本县重男轻女的风气相较于别县更甚,哪能跟京城相比,更别提像大人您一般,得陛下亲封,入朝为官。哎唷,本县的女子能识字的一只手都能数得来!失踪者的家中亲人不在意,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县令两手一摊,仰着头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不懂为官之道的女流之辈,金银珠宝给瞿大人送去,谁还管她说了什么。
县令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确实激怒了尹昭,不过,他也说的对,池中的一些尸骸年份久远,失踪者家里人不上心,要查也查不到什么。
无奈之下,她只得挑三个手脚利索的人跟着她去查探近期失踪者的家庭情况。
令人惊讶的是,去了几户人家探查访,他们表情淡淡,女儿的生死仿佛与之无关,态度恶劣的还会拿着扫帚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她是生是死关我家什么事!早知有今日,别跟野男人跑了呀!”
绕了一圈回到府衙,一无所获,她烦恼地捏捏眉心,黑团子晃晃悠悠地飞了回来,开心地咧咧嘴。
“怎么气氛这么压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自是比不得你潇洒。”
“非也,我打听来的消息你绝对感兴趣!”
“说来听听。”
黑团子摇头晃脑:“县里流传着一首歌谣,你听过吗?”
尹昭没好气地背了一遍给它听。
何止是听过,恐怕得记一辈子。
“我听到的有两个版本,你背的这个是经过改编了的。荷花郎君以前是这个县的守护神,深受百姓爱戴,但却同凡间女子相爱,一往情深,不知怎的,却没走在一起。”黑团子若有所思地分析道:“那个时期恰好碰上旱灾,要么是这个女子没能捱过灾害,要么就是天道不允许神凡相恋,拆散了他们......”
“然后呢?”
“这是另外的价钱,给我的雕像做新衣服,我就告诉你。”
尹昭给雕像画了个大花脸,黑团子只得软下声,连连讨饶:“我在县里建立了情报分局,第一个就是帮你去打听消息,看我对你多好,别不领情......呜呜呜,别捶我,我说......荷花池与朱雀巷里的某户人家建立了灵力输送通道,你去朱雀巷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
事不宜迟,趁着天还没黑,她赶往朱雀巷,巷子深处,一户大院的桃树的枝干伸展到了檐外,枝丫上桃花朵朵开。
很难不令人生疑。
院门上挂着的铜锁布满绿锈,尹昭用力拽断锁链,推门走进这座尘封已久的老宅。
“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尹昭对黑团子说。
回应她的只有风的呼啸声。
桃树——桃木。
镇妖辟邪的东西种在大院。
恐怕黑团子也受到了影响,才躲着不肯出来吧。
平地突然起了一阵阴风。
厅堂的门自己打开了!
***
尹昭的心提到嗓子眼,面对黑漆漆的门口,她无法确定踏进去会遇到什么。
但似乎有东西在邀请她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幸好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宅子里能看得清东西。
“你别发抖啊!”黑团子突然说道。
“你吓死我了!刚才怎么不回话?”
“这里有能镇压我的东西,我也害怕。但看你害怕得发抖,我有义务保护你!”
有黑团子插话,气氛倒也不紧张了,尹昭贴着墙继续向前走,目光很快被吸引了。
一堆杂物阻挡了她的路。
她仔细琢磨,试着清理掉杂物,一个阵图露了出来。
“这个阵法你知道嘛?”
“我又不是行内人。”
一人一恶妖跨过阵法,顺着没有尽头的廊道走着,渐渐,尹昭察觉不对劲。
“第三遍了。我们第三次来到这了。”
这时,女人哭泣的声音传来。
她眼神一凛,紧紧握住腰间的雕像,问:“我们应该是掉进迷阵里了,但是看样子有东西想帮我们,我们跟着哭声的方向走。”
雕像轻轻晃动以示回应。
尹昭蹑手蹑脚地走了一段路,哭泣声越来越近,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厢房。
她能确定哭声就在里面,可是厢房门紧闭怎么也推不开,于是攒着力准备踹门时,从她身上弹出的白光破开了门。
“团子,你使用灵力了?”
“我的灵力少的可怜,在你被人捅了一刀的时候,为了救你早用完了,现在还没恢复呢。”
她只能按捺下疑问,走进厢房。
一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哼着小曲一遍又一遍地梳头。
尹昭站在女人身后,女人手一顿,扭头直直看向她。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炸开——逃!
来不及了,门被牢牢关闭,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也生了殊死搏斗的想法。
这个女人也是觊觎她躯体的。
“屏气,凝神。”
瞿煊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
“大人?”
“掌心聚力,挥出去。”
力量汇聚于掌心,她咬紧牙,朝女人的方向掷出去。
“啊——”
女人发出惨叫,长长的头发垂落,弯着身与她僵持。
兰香馥郁,瞿煊出现在她身边,拉上她离开了厢房。
但黑袍人也来了。
追来的女人见到黑袍人尖叫一声,退回到房间。
尹昭警惕地躲在瞿煊身后,伺机破局。
“何至于此。”瞿煊语气中充满了不理解。
“困在这座宅院的魂魄,本就罪有应得!!!”
“她死了已有百年,你因为这份执念走火入魔,如何担得起'神明'二字?”
黑袍人发出一声怪笑:“我宁愿不做神明。凡人就是这样的自私,你对他们好,他们觉得理所应当,继而贪婪成性,只因你是——神明。一旦力不能及,他们便会心生怨怼,甚至弑神。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护佑四方的真神就是被愚不可及的凡人抛弃,继而堕落,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堕神!!!”他颤抖着:“这样的生活我受够了,千百年来,只有她不将我视为神明,在意我会不会因这份职责而痛苦......明明这么好的人,却被他们逼死了!要我如何不恨?!”
窗外落日余辉变成了晴空万里,残破的宅院顷刻间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倏尔,斗转星移,宅院变成了村庄。
时间在逆流。
这段几百年前发生的恩怨如走马观花却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几百年前,荷花郎君与凡间的姑娘相恋,那姑娘家境贫寒,因为是女儿身更加不受待见,受了他的恩惠后,日子才好过些。
街坊邻居知道后,女子与他们爱戴的神明相爱的消息传遍了全县。
于是,由女子的亲人带头,三番五次向他索要恩惠,他一一应下,久而久之,县里的人都会跑到他的神像前祈愿。
不再是祈愿风调雨顺。
财运、仕途、安康各式各样的愿望都有。
那年,县里大旱,颗粒无收,家家户户都饿死了不少人。
百姓开始要求他让死去的人回生。
起死回生之事,他当然做不到,于是找到了瞿煊,但被瞿煊拒绝了。
人们看见他无能为力,于是怨恨上他,把旱灾、亲人的死亡归咎在他身上,供奉的庙毁了,神像砸了,香火也断了。没了香火供奉,他变得虚弱,女子劝他离开,不要因她所累。
一离开,竟是天人永隔。
神明不在,人们的怒火烧到了无辜的女子身上,她的家人为了平民愤,把她浸笼淹死了。
等他回来,尸骨无存。
自此,他发了疯,亲手剥去了起哄者共三百余人的魂魄设立阵法囚禁,为了维持阵法,把荷花池与阵法连接,残害无辜姑娘作为养料。
为何选姑娘,因为重男轻女的风气,姑娘的失踪不会引起大的动荡。
因果闭环,注定无解,令人唏嘘。
瞿煊无知无感地伫立在那,说:“这不是你囚禁生魂,杀人如麻的借口!阴阳秩序扰乱,阴司决不宽恕。”
所有事情该有个了结!
黑雾从地上冒出来,他召唤出长剑,剑光一闪,黑袍人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胸前的伤口渐渐扩大,生命似乎快要走到了尽头。
于此同时,瞿煊薄唇一抿,蹙着眉,胸口闷闷作痛。
“大人!”尹昭着急扶稳他。
黑袍人捂住胸前的剑伤,目光在瞿煊和尹昭身上打转,而后发出沉沉地惨笑:“小姑娘,奉劝你不要关心神明,她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她不会。”瞿煊竟然抢先一步答道。
他低沉一笑,化作星光散去。
在尹昭关心的目光下,瞿煊指尖凝起蓝光,点了一下脚下阵法,几百生魂解禁,疯狂地跑出去。
长发女人也在,她站在门口,鞠了一躬。
月光皎皎,尘埃落定。
两人肩并肩,站在屋檐下。
许久,他出声:“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尹昭转头望向他,眉眼弯弯:“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她不需要神明的庇佑,她会自己找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