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六年十月二十，晴。
一大早，云晴就被柳嫲嫲借调到后花园帮忙。
小小姐被寻回之事，如今整个长安都知晓，一时之间，相府门庭若市，借机向许家示好。
赵姨娘以府中两位小姐的名义，特地广邀长安贵女，在后花园举办花宴。
昨夜，许凤洲半夜才归家。
他吃醉了酒，胃有些不舒服，她一整晚都没睡好，此刻还有些迷糊。
柳嬷嬷交代完事宜后，斜她一眼。
自打公子回来后，她倒是格外娇艳，那一身雪白的皮子白得发光。
看来，两人小别胜新婚，很是甜蜜。
至少，在这一块倒是开窍。
她很是满意，道：“今儿来的，随便拎出来一个，家中至少也是四品官以上，你可别给咱们相府丢人。”
云晴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柳嬷嬷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尤其是你！”
秋霜嘴上应了声“好”，背过身学着她的模样说话，把云晴逗乐了。
宴会定在巳时。
辰时一刻，已经有贵女陆续上门。
云晴与秋霜站在花园的入口处迎人，负责将她们带到位置上去。
今日来的贵女年纪多在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少女各个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亭亭玉立，娇艳动人。
一时之间姹紫嫣红的花园里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争奇斗艳。
秋霜是个藏不住话的，每领进一个贵女，都要回来跟云晴介绍一番。
云晴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如此多的贵女，心里稀奇得不得了。
宴会快要开始时，一个身着鹅黄色齐胸襦裙的贵女，臂弯上的披帛不知怎么被树枝勾住。
跟在她身后的秋霜被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云晴见状，忙扶了秋霜一把。
那贵女见自己的衣裳被勾坏了，当即沉下脸来，正要发作，待瞧清楚云晴的模样后怔了一下。
云晴并未注意到她神情，连连告罪，赶紧上前要替她解披帛。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云晴，娇斥，“别碰脏了！”
云晴的手顿了一下，忍不住抬起眼睫。
眼前锦衣华服的贵女约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娇俏可人，此刻的神情却算不上和气。
她不曾遇到这样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旁的秋霜更是吓得白了脸。
发生这样的事情，宴会上出了岔子，就算不是她们的错，那也只能推到她们身上去。
轻则责罚，重则发卖。
那贵女正待发运，这时一粉衫贵女，模样秀丽温婉的贵女袅袅行来，问：“谁惹你这小妮子不高兴了？”
两人显然认识。
“赵小五你来得正好，”黄衫贵女气呼呼地瞪了一眼云晴，“刚做的衣裳，就被这瞎眼的婢子给弄破了！”言罢，又垫起脚尖在她耳边耳语两句。
被称作赵小五的粉衫贵女略带审视地扫了一眼云晴，也微微怔了一下。
云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想明明是她自己勾破的。
看来，长安的贵女也不讲理。
柳嬷嬷这时匆忙走了过来，见状瞪了云晴跟秋霜一眼，忙不迭向那黄衫贵女告罪。
那粉衫贵女从中调和，“算了，也不是大事，回头，我送一件新衣裳给你赔礼。”
黄衫贵女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你凭什么替人家赔呀？”
她脸一红，嗔怪，“白赔一件衣裳给你，你还能挑出毛病来！”
柳嬷嬷瞧着这情景，还有不明白的。
今日虽名义上说是让小小姐与其他各家贵女走动走动，实则也是为公子变相相看夫人。
眼前这一位是赵伯爵家嫡出的五小姐。
她一个客人，竟提出赔衣裳，意思不言而喻。
柳嬷嬷忙上前恭维了几句，那这才作罢。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正要领着她二人落座，这时一行人簇拥着一紫色衣裙，身形高挑的贵女朝这边迎来。
她其他贵女年纪约年长一两岁，虽不是十分美，但是气质清冷绝尘，如空谷幽兰。
柳嬷嬷连忙迎上前向她行了一礼，“见过华阳县主。”
其他落座的贵女听到动静也都起身行礼。
她微微颔首，矜持冷漠。
柳嬷嬷忙将她们引入园中，安排好位置后，走出来瞪了一眼云晴跟秋霜，低声道：“愣着干嘛，先去厨房呆着！”
秋霜终于松了一口气，见她们都进去了，低声道：“那位华阳县主是靖国公家的小姐。她今年都十八了还没许人家。”
一般女子及笈后就许了人家，十八尚未许人家的倒是极少数。
云晴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神情与许凤洲有些像。
一样的孤傲淡漠，目下无尘。
反倒是那位粉衫子的贵女待人温和，左右逢源。
她想起许凤洲晌午要回来，打算去厨房炖些药膳暖暖胃。
炖得差不多时，秋霜突然跑来找她，哭丧着脸，“方才席上，小小姐说去如厕，谁知一转脸的功夫，我就找不着人了。完了完了，若是出了岔子，我阿娘非打死我不可！”
云晴见她都急哭了，忙道：“你别着急，我帮着一块找找！”
秋霜这才好些，“那咱们分头去找！”
云晴其实也不知要去哪里找。
转来转去，不知怎的就去了自己最常去的一处小花园。
刚到门口，她就瞧见正望着池塘发呆的小小姐。
她这时也瞧见云晴了，愣了一下，柔声问：“云晴姐姐是来寻我的吗？”
云晴颔首，“宴会上的人都在询问小小姐。”
她撇撇嘴，“她们像打量猴子一样打量我。她们好奇的不过是我做了两回寡妇。”
云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其实心里也挺好奇。
她笑，“云晴姐姐若是问我，我就告诉云晴姐姐。”
云晴被人戳穿心事，脸微微有些发烫，不解，“小小姐，为何，愿意告诉我呀？”
桃夭眨眨眼，“因为，你是我嫂嫂。”
云晴的脸这下红透了。
眼前的小小姐跟府中性子有些阴郁的二小姐完全不同。
自打她回来后，相爷的身子好了许多。
府里的人都说这个小小姐是个小福星，就连许凤洲每回提及这个妹妹，也是赞不绝口。
当然，以许凤洲的性子，即便这个妹妹不够讨喜，他也会疼到骨子里。
她忍不住问：“那，小小姐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听说，当年她受伤失忆，给一户人家做了童养媳。
她的夫君还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桃夭。
这世上究竟怎样的男子，才会将她养得这样通透豁达。
“你说莲生哥哥啊，”桃夭嘴角微微上扬，“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其实，我那个赘婿也是很好很好的。不过，他不喜欢给我当赘婿。”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她又笑了，“云晴姐姐，我哥哥一定很喜欢你。他在长安时总是提及你。”
“提及我？”云晴有些不信。
她“嗯”了一声，“说他去江南那么久，你都不曾写一封信给他。”
云晴不知为何，脸有些红。
她曾经被关了八年，认识的第一个男子是许凤洲。
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绝大多数也来源于许凤洲。
在她眼里，他虽然有些霸道专横，脾气也不好。
但是他救了她。
他也会在她生病时照顾她。
高兴时，也会很温柔地哄她。
他像阿耶，像叔叔，像兄长……
他待她，也算很好吧。
她正要说话，余光瞥见一个婢女朝这边跑来。
云晴认识她。
她叫采薇，是金陵刺史家的婢女，也曾照顾过她几日。
采薇神色复杂地看了云晴一眼，走到桃夭身旁，小心地拂去她肩上的花瓣，“小姐，公子回来了，正在找您。”
桃夭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得回去接着当猴子。”
云晴被她逗笑。
三人刚回到花园里，云晴一眼就瞧见站在一株海棠树下的男子。
云晴没想到许凤洲竟然也在。
他身上还穿着绯红朝袍，身姿修长挺拔，丰神如玉。
桃夭一见他立刻上前，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哥哥”。
许凤洲语气温柔宠溺，“累了？”
桃夭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他道：“既然如此，今儿就到这儿吧。”言罢，又看向云晴，“你不在院子里呆着，怎跑这儿来了？”
云晴只好将自己被柳嬷嬷调来帮忙的事情说了一遍。
许凤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云晴见他好端端不高兴了，声音越说越小。
他道：“你先回去吧，以后莫要乱跑。”
云晴应了一声“好”。
行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回过头朝园子里望去，一时呆住。
只见许凤洲正在同那个黄衫贵女说话。
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那黄衫贵女一脸娇羞，浑然没有方才的飞扬跋扈。
这是云晴头一回见到他与别的女子相处。
温和有礼，举止优雅，怎么瞧都是风度翩翩的世家贵公子。
云晴都看愣了。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霸道专横，脾气暴躁的男人吗？
一时之间，她心里不知作何感受。
既对他在她面前不加掩饰的真性情，感到一丝丝窃喜，又对他在旁的女子面前表现出的君子风度而失落。
她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想起厨房里还在炖着汤，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朝厨房走去。
*
“哥哥，今日是在相亲？”
书房里，桃夭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许凤洲。
许凤洲不置可否，顺手从书柜底层抽出一本书。
正是云晴上回看的那本医书。
许凤洲随意翻了两页，嘴角微微上扬。
还真是笨得很，藏东西都不会藏。
桃夭叹了一口气，担忧，“若是哥哥成婚，那云晴姐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许凤洲顺手将那本书放在自己专门存放重要信件的柜子里，“待我成婚后，抬作妾室便可。”
桃夭见他不以为意，眉尖轻蹙，“长安的郎君家中都有通房吗？我以后的夫君，也是如此吗？”
“他敢！”
许凤洲轻哼一声，正欲说话，桃夭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云晴姐姐来了！”
许凤洲回头，果然瞧见云晴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