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

    嘉墨二十七年。

    宁、墨两大州再陷剑拔弩张之境,是以民间有传,近来嘉宁布防图被盗一事,系墨川细作所为。当值巡守三十名,二十五名被人割喉放倒,余下五名不见行踪。

    嘉宁落了半宿春雨,城北幽丽,小道探新芽,城南却是喧腾非常。

    “——站住!”

    殷红当街翻卷不迭,衣摆下踏步如飞,引得沥水四溅,给小小子的新装添了几点泥墨。

    眼看小孩儿双手攥着晶莹流汁的糖串,张大嘴便要冲娘亲惠钞的背影号哭,红衣人疾趋折返,不知往他口中塞了什么好东西,预备攻城的石炮登时哑火。

    妇人转身即任阵风掀起帷帽,不及遮掩,忙低头寻子。自家小儿指向前头追风逐日的红衣裳、再指回缺牙漏气的嘴,仰脸与她呵呵笑:“娘,甜。”

    兵部的人一个也笑不出来。

    搅乱王城治安的逃犯甚至得闲掉头停下逗弄小孩儿,他们依然被其甩开老远,几十双腿沿街跑了将近半座城池,捣得半死不活。

    蒙面红衣电光也似的掠过鱼贩,不禁抬手揉了揉鼻子。

    “天爷,那人何等来头?”鱼贩把着推车循望,与面摊的伙计感慨,“非但罔顾礼法在嘉宁王城疾行,还对官兵视若无睹?”

    伙计瞥一眼飘落街边的画像,弯腰拾起客人留在桌上的铜板,道:“连兵部与刑部联署的通缉令都照撕不误,您说的,算不得什么。”

    许是听清了二者的对话,或教满城百姓当笑柄旁观自觉失颜,为首的官兵大喝手下废物,而后兀自驻足面摊前,提刀指人:“瞎看什么?是老寿星吞砒.霜,活腻味了?谁家嫌日子过得淡,想领上牢饭换换口的,尽可好事!本官一律视作乱民同党押走!”

    观者噤声退避,待官兵走远,只听一清亮女声大言道:“要我说,那人撕得好极!胆敢将墨川细作画得与宁世子一模一样,他们才是活腻了!”

    众人见女子乘驷马雕车而来,那拨窗幔的手腕叮当挂着玉镯又珠环,面纱两侧坠胡蝶琉璃耳珰,银鎏累丝璎珞压于异彩炫目的绣襟之上,隐约还见车中有人端茶侍奉,无不了然。

    此女是位有身份,且不怕得罪官家的显贵。

    嘉宁的显贵,自娘胎始,便是让人奉承的命。如适才把这位显贵嘉许之人称作乱民的官兵在此,也必定要跪谢尊训,更莫提些个布衣。

    不过,百姓们学着那群惯会挪赃银投善款的官老爷说了不少违心话,对嘉宁世子宁展却是真心拜服。

    无论为哪般,人丛中立马有接话者借势放怀:“说的是!若非世子殿下开了私库,去岁虫灾,大伙儿早成饿死鬼了!”

    鱼贩连连赞同:“嘉宁贫水,都道倒腾海错[1]的荷包肥,税银缴起来就没个完。入境收十之一二、进城收十之二三,交货还要缴四成利,这不是教咱们北上做买卖的有来无回嘛。好在宁世子仁德,有他坐镇——门税[2]全免、过税[3]减半!”

    “昔年大雪,多少人一出家门便再没了影儿。这般,世子殿下还亲自领人清道、挨家挨户地发炭和厚褥。我们这摊子,”面摊伙计看着头顶的竹棚,“也是殿下给支的。”

    ......

    香车内,贵人听着四面八方的夸赞,俨如那好话全数堆到了自己头上,甚是满意。她放下窗幔,挥手示意侍从吩咐马夫动身,道:“先不去宁府了,回宫。”

    “是,殿下。”

    -

    午后,青阳拂煦,池塘泛起清浅波纹。沿小道行至尽头,独坐嘉宁城北的高宅大院僻静如常。轻烟盘旋其上而不去,似与屋主一般忧心忡忡,候着什么到来。

    朱门应声洞开,清池边点缀零星颜色的桃树跟着晃了晃。身形挺阔的男子头顶白日,却身着夜衣。他扶剑疾步穿过庭院,几片桃红乘风落在马靴之后。

    此情急如风火,即便是面见嘉宁世子,也难以顾暇那许多被嘉宁言官看得比人命更重的礼节。

    夜衣男子匆匆上前,给对外任嘉宁全境通缉、对内仍在研究王城线路图的“墨川细作”呈上书信。

    说来笑人,嘉宁布防图被盗,大内之中议论的嫌犯,正是尔来十载,待人亲和、行事谦恭的世子殿下。大街小巷张贴的细作画像,即如城南那位显贵所言,道是比照着宁世子的尊容摹绘而成也不为过。

    此事毕竟粘连着二十五条人命,朝廷为安抚民心,业已加派巡卫下至城中各处,到此却没了进一步动作,仅闻大小府衙统一放话:细作行踪败露、无处遁形,万望少安毋躁。

    旁人看上头似稳操胜券,宁世子则深知,这是不想管了。

    官家安闲,由宁展一手掌权的机密组织——青竹暗阁,闲不得。阁中上千隐士为着揪出真正的细作,几至昼夜不歇。

    他身处漩涡,倒是不疾不徐:“你这是从哪儿来?”

    “城南暗桩。”

    宁展扫两眼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近卫,言语尤其轻快:“以宁啊,不是才与你交代过,近几日思思便要回了,切莫拎着你这恶狠狠的佩剑在府里跑吗。又忘了?”

    “属下知错,日后定当留心。”以宁虽面不改色,教人瞧不出他知错在何处,但的确深感歉仄。他提手抓一把后脑束紧的发,道:“此番事出紧急,还请殿下先读信。”

    “阁里的新消息?”宁展抬了抬下巴,示意着书信,“可是查到那只趴兵部屋顶的黑耗子了?”

    布防图与细作之事未经传开,青竹阁便捉到了风声,于是他当晚就带着以宁前往兵部探查究竟。岂料此行一去,非但被嘉宁“自己人”拒之门外,更是险遭某个蹲伏房檐的刺客趁夜暗算。

    那若是只硬碰硬的耗子,倒还好办,奈何其心性谨饬非常。眼看宁展先行注意到“它”的存在,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月色中,以致世子仅是堪堪瞥见一团虚影,及一道形似白刃、却绝非寻常兵器能闪出的寒光。

    里边尽是令人悚然的杀意。

    “属下无能,尚未查明。”以宁单膝抵地请罪,颔首道,“见是老夫人捎来的家书,便紧着捎回府了。”

    宁展闻言锁紧了眉。以宁口中的老夫人,乃宁展外祖母——汴亭元氏,即墨川王太后,元叶。

    然则,元太后常是每月月初寄送信札至嘉宁王宫,再经守卫呈递其女——墨川墨氏,即嘉宁文怀王后,墨司琴。二十年来,未曾有变。现下不过月中,且是意外递到青竹阁手上,墨川恐生变故。

    宁展兀自琢磨着,拆信的动作不停。他草草摆了两下手,道:“不怪你,起来回话。那刺客狡诈,我也未能及时把握更多线索。”

    “是。”以宁拱手起身,探问道:“殿下,墨川那边如何?”

    宁展逐字通读信函,道:“外祖母在宫中被下了禁。这信是外祖母拟笔,以伯父代书,再由墨川的青竹暗桩发来。依落款粗算,怕已禁足十日有余。”

    元太后大抵是忧心女儿身为嘉宁王后,既久困深宫,又左右为难,故将信函秘密寄往外孙掌权的青竹阁。暗桩散布七州,大隐朝市,或客栈酒馆、茶楼戏园,抑或瓦舍高宅。

    譬如宁府,即是嘉宁城内最大的青竹暗桩。因位置边远,外州传回的消息通不会第一时间送到宁府,诸如此类要讯,须另着人加急通报。

    方今恰逢宁展深陷细作风波,身为世子,亲自前去兵部例行查验,都照样要吃闭门羹。元太后这番求援,无疑求到了泥菩萨身上。

    宁展心下好笑,暗道什么布防图,这群小人分明是冲着他来。

    幸而青竹阁这些天的奔波不算白忙,好歹确定了一条那细作最有可能选择的逃脱线路。

    “走。”宁展卷起桌上被圈画得原样莫辨的图纸,收进左胸内袋,“去城郊一趟。”

    “殿下。”以宁欲言又止地收好佩刀,提醒道:“眼下您似乎到哪儿都没法通行。”

    宁展抽手时不慎扯痛伤处,不由“嘶”地回缩。他早习惯了这种无法痊愈的病痛,对于此刻不经意的难捱自是一愣,也仅是一愣。

    他恍然想起通缉画报上有九分神似自己的人像被贴得满城可见,哈哈道:“是了,堂堂嘉宁世子,现今也当上通敌求损的墨川细作了。”

    偏就有人如此愚笨,确信那奸党设计搁下、明晃晃将罪行尽数栽给宁展的拙劣物证。

    抑或说,整个嘉宁王室真如流言所传那般,背地将文怀王后与宁世子排斥在外。其中少有人惋惜,文怀王后与嘉宁善王之间堪称情深如许,但二人的姻缘到底是昔日宁、墨两州血战十三年后,因联姻议和所结。

    母子二人终究被权门贵戚视作外人,时时提防着。

    可画像的效用显然不尽其意,任由朝堂及宗族百般编排,宁州百姓并未因此抹黑各自心中完美无瑕的世子殿下。毕竟七州境内,除宁世子以外,恐怕再找不出另一位对放赈救灾、体察民情、兴修水利事事身体力行的贵人了。

    依四方百姓所言,即是:“宁大殿下贵为王亲,实为举世无双的贤士、明君!岂是那群无耻狗官可以攀诬的?”

    旁人通敌兴许是求荣,但嘉宁世子撇开自身修筑多年的贤明高楼,而倒戈面上一派和谐、背地乱斗不休的邻家鸡舍,可不就是求损吗?

    纵使宁展才望高雅,于舞象之年晋封少君,号曰“展凌”;嘉宁世子之位,也于三年前得以落定,又能何如?在人心惶惶、四处暗流涌动的时节,嘉宁王储便是哪个阿猫阿狗都敢觊觎一二。

    此种手段,他屡见不鲜。

    宁展行至屋内,褪去素色外袍,裹上一身靛蓝便服,再转向屏风,撕下每日反复扮上的假脸,露出自己原本的容貌,最后以黑缎遮面,留得一双桃花眸。他看着许久未打照面的铜镜,犹豫片刻,终是取下了不属于他这个年岁却佩戴多年的玉冠,任由一束长发垂坠脑后。

    世子几步跨出房门,候在一旁的以宁似乎觉察到异样,目光凝注。

    宁展踏着莲纹砖走向庭院的兵器架,恰瞥见游廊上经过几批神色慌忙的侍役,无一不是远远向他弓腰行过礼后,便抱着怀里大堆凌乱的纸张往偏院赶去。

    “出什么事了?”他放慢脚步,背对以宁问道,“他们手里拿的何物?”

    “兵部前阵子贴的通缉令,这些天任人撕了大半,扔得街上遍地是。他们手里拿的,正是属下取回要烧毁的画像。”以宁神情不属,全凭自己平日述职正经八板的状态在答话。

    宁展明白,以宁是看不过肖似他的画像任人踩在脚下受辱,这才悉数收了运回宁府处理。

    他私下向来不甚在意这些虚的,况且那张脸本也不是真容,于是道:“下回不必如此,撕便撕了。按理说,我还要多谢那位义士大勇出手。你上前与人交涉了么,可曾叩问其人尊姓大名?”

    “不曾。那人行事刁滑,一路撕一路跑,实在半点不像义士。”以宁隐隐有些不忿,“属下今日并未蒙面,不便在城中疾行,恐让兵部和御史在这节骨眼上拿住错、牵累殿下,只得由那红衣人逃去。”

    “做好事不留名,如何不像义士?”宁展从铁架上挑了柄自己近来使得最趁手的短剑,方才回头疑惑地看着以宁,“为何不动?你被谁钉在那处了,还是不敢与本细作同行啊。”

    以宁终于回过神来,快跑跟上,道:“殿下,您的脸......”

    “哦,你也有年头没过见这张脸了。”宁展偏头看他,似是轻闲调侃,“怕是要记不清了。”

    “殿下一家人的面容,属下当永志不忘。只是,属下有一事不解,为何......”

    “为何蒙了这么些年的皮相,今日给摘了?”宁展牵来快马。他漫不经心踢开小道当中的碎石子,搭上以宁的肩膀打趣:“因为本君和那个惹了祸便怂着胆躲起身的细作,不可同日而语。”

    以宁兀自住了嘴。他知道远远不止如此,但殿下或许一辈子也不愿与人道这出个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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