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宴

    系带自上垂落,与长发红黑重叠,遮掩颈间,雪白若现。

    宁佳与背映朝晖入室,后知后觉,这里没有早饭,只赫然镇着尊面露凶相的塑像。

    她回身寻人,即见以宁带上门扉,柳如殷歉疚的神情随门缝逐渐紧缩。

    宁佳与登时了然那愧疚从何而来,也不同宁展客气,掀了袍子跨腿就坐,一副不好惹的混子架势。

    “不知公子有何要事,非扰人清梦不可。”

    宁展靠着雕椅,直接道:“先前问的准话,想必与姑娘心里已有定数。”

    “不曾。元公子问了,”宁佳与垂眸搅弄发丝,懒散道,“在下便要答吗。”

    “与姑娘以为,如若不答,这事就安然揭过了?”宁展似笑非笑,“人心里一旦有了掂量利弊的秤,久无定数,两端便会此起彼伏,无休无止。你视而不见,它也不会平衡。”

    宁佳与不以为然,看向宁展。

    “我偏要它平衡呢?”

    “无论是小商小贩的案秤,还是权门贵戚的交易,总有不公。与姑娘的设想很大胆,但在人心涣散的七州,”宁展径直回视,“恐怕没可能。”

    宁佳与沉吟,将束带与长发撩至身后。

    从前她惹了乱子,要被师父当众教训,有一招,好使得很。她闭嘴听训,师父罚也舍不得下狠手,时辰到了,她又是拍拍屁股上桌吃饭的好汉。

    虽略失颜面,但屡试不爽。

    然而宁展并不打算做她大发慈悲的师父,未待宁佳与施招,毫无顾忌般道:“我杀了听雪阁的人。”

    宁佳与猛地抬头。

    她紧紧盯着宁展,试图分辨那人摊出的牌,究竟是激将法,还是认罪书。

    “就在昨晚。他是个......”宁展全然不避宁佳与的审视,甚至越发坚定,“力可拔山的大块头。不如步千弈高,却比化形之前的狼壮多了。”

    大块头!

    宁佳与瞬间坠回昏沉的梦。

    那里有听雪阁众人的大师兄,是热烈欢迎宁佳与的熊霆。

    师父口中的熊崽。

    宁佳与攥住雕椅靠手,气息如常,身子则不由颤抖。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宁展耐人寻味地重复着,平和道:“因为步千弈给自戕的卫子昀递刀。因为听雪阁假公济私。因为那群人和墨川一样,要我不声不响命丧步溪。这些理由,够不够?”

    宁展所言,宁佳与并非一无所知。

    她是明知故问不错,仿佛这样就会得出令她更能够接受的答案。

    可泪珠夺眶,视野迷离,她看见天旋地转。

    熊霆将七岁的小姑娘高高抛起,又稳稳兜住。

    转眼,另有戒鞭劈来,师父大斥熊霆纵容,而功夫与日俱进的姑娘只管撒开腿逃。

    宁佳与凝望宁展的目光,动过杀心、刺探,生过同情、感念,如今破天荒含着怨。

    她没法轻易接受。

    “不够吗?”

    宁佳与的反应尽在宁展预料之中,但此际亲眼所见,他不得不认自己莫名多了恻隐之心。宁展捏住腰间的茄袋,借此保持冷静。

    “因为你我皆是局中人,要紧的不是棋往哪处下,而是到了该走出一步的时候。我有躲不完的刀,你有逃不脱的命。既入暗阁,与姑娘当真可以在群雄逐鹿的地界全身而退吗?”

    宁佳与拂去下巴挂的泪滴,转身要走。

    “李主事年事已高,她未必保得住你!”宁展绷紧左拳,放声道。

    宁佳与赫然回首,缓缓道:“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杀她。”宁展松了拳头,“但与姑娘曾经想杀我,若非李主事指使,大抵便是有人用我的生死与你谈生意。如此,你不妨同我谈,命在我自己手上,买卖划算,宁某不会舍不得死。”

    “我说了。这步棋,”宁佳与扭过头,背对宁展,“我不走。”

    关于宁元祯和步千弈,青竹和听雪,师父和......

    宁佳与从来都难以抉择。

    “你不走,有人替你走。”宁展将茄袋抚平,坠回腰间,“世间道法,安能两全?”

    宁展其实说对了,宁佳与不走,定有人替她走。从前是父母,后来是师父。

    长辈的抉择固然有理,却都不是宁佳与情愿面向的结局。

    “展凌君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宁佳与侧目,道:“给我一个选择你的理由。”

    宁展生于四处受敌的王室,东海扬尘,待来日触及大宝,那条命更不容他自己作主,遑论今时。

    宁展和宁佳与之间,或隔着千里云雾山,剑戟森森;或又能知己知彼,料敌制胜。因而两人做不成纯粹的挚友,也免不掉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变幻的欲望将他们不断拉近,未知的局势亦在催人疏离。

    “七州境内,青竹阁会为与姑娘找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宁展复归从容,“抑或是人。”

    “展凌君开口便是这般丰厚的酬劳。”白日越过门扉,宁佳与容颜模糊,“所求之事,非常人能办罢。”

    “若是寻常人,也拿不稳我给的重酬。”

    未免落人口实,青竹阁以外,宁展极少用银子办事。李兼是唯一一个收了他好处且保住脑袋的人。

    “但此事对与姑娘而言,好办。”

    “展凌君请讲。”宁佳与耳力不比白歌,却隐约在这一方庭院内听到了他那匹快马的嘶鸣。

    宁展亦有所察,遂不慌不忙站起身,弥望殿门,道:“我要见李主——”

    嘭!

    门扉大敞。

    以宁与白歌拔剑对峙,白歌踹门的右腿将将放下。

    “白公子。”宁展款步上前挡住以宁,沉着道,“有何贵干?”

    白歌退剑归鞘,递呈帖子,脸上的火气尚未散去。

    “微王陛下亲笔。请展凌君、承仁君共赴午宴。”他瞟向宁佳与,不悦道:“还有你。”

    景以承对诸多矛盾一知半解,闻讯喜不自禁。

    他十分意外,步长微会带自己这个小州少君玩儿。较之宁展,他一无功绩,二无威望,更没有宁佳与和步千弈这层旧识关系在,此番与两位大州少君同席步溪宫宴,委实给景安挣足了面子!

    届时荣归故里,想来没谁能指着他骂“阔佬儿”“扫把星”了。

    乘舆平稳行进,宁佳与一路垂首,脑海中充斥着两种互相反驳的声音。落车时,连荷包的含桃掉了几粒也未曾发觉,还得白歌翻眼替她收捡。

    见着客人入殿,步长微快步迎上去,道:“哎呀,可算来了,本王盼得脖子都长了!”

    “嘉宁宁展——”

    “景安景以承——”

    “拜见微王。”二人道。

    以宁、宁佳与、白歌随后,接道:“拜见微王。”

    雅堂被年轻人声声青涩唤醒,步长微满面喜容,那不见衰色的脸上硬是被他笑出了几道褶。

    步千弈未离席,侧立座旁,颔首回礼。他敛衣引手,邀宁佳与落座,但并不似先前指明位置,权看宁佳与喜好。

    “免礼,都免礼,快快入席!”步长微折回右列首座。

    步长微坐定,周连朗声呼道:“传——”

    白歌和以宁各立其主座侧。

    步长微不拘小节,礼数却深深刻在宁展心底,是以他照旧与步千弈相对而坐。景以承高兴归高兴,仍是只敢挨着宁展。

    即堂间右侧依次是步长微、步千弈,左侧为宁展、景以承。

    步长微与景以承对面空了出来,踌躇未决的宁佳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要不是此处不能席地而坐,她恨不得搬个软垫杵在大殿正中用饭!再没人可以指摘她偏颇哪方。

    众目睽睽下,宁佳与最终选了景以承作掩饰,于其下首落座。

    逃避无耻,胜在管用。

    见状,二位“两面派”双双抿了口白水,倒是整齐划一。

    步溪宫廷菜式向来不如嘉宁、墨川的八珍玉食,今次又实是记在步长微名下的私宴,更则稀松平常。

    宴初,先传奶白杏仁、五丝洋粉、酱小椒,辅以步溪雨花清茶。

    步长微越瞧宁展的样貌,神情便越是古怪。

    他思来想去,拿笑貌可掬的景以承说话:“我听闻,承仁君折节读书、废寝忘餐,四年不窥园。现下一见,果真文质彬彬!宴上也不忘备着笔墨呢。”

    景以承嘴叼半块儿杏仁,手里捏狼毫舔墨。

    旁人不知他四年苦学被先生训得多惨,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这猝不及防任微王点了名,他险些跳起来领手板,笑容都敛了许多。

    “呵......呵呵,微王谬赞了。以承学而方知不足,是以朝夕不敢懈怠......”

    步长微悠悠品茶,眼中欣慰不已。

    宴中,再传炝时蔬、荷叶鸡、高汤粉角、鸭腰子片,红松果子酿作辅。

    “来,千弈。”步长微把酒,却道:“代为父敬展凌君一杯。”

    步千弈不动声色,起身进酒:“展凌君,幸会。”

    宁展执手拜过微王,继而回敬步千弈:“幸会。”

    步长微点点头,示意二人就坐,打趣道:“展凌君从前便是温良恭俭的大雅君子,这年近弱冠,品貌愈发出众了!本王的千弈,还能追上嘛!”

    步千弈搁置了果酿,预感不妙。

    “微王抬举。”宁展肃然起身,“晚辈不才,从前只知安分守己,故疏忽了身在异乡的百姓。仅此一处,宁某便远不如步世子。”

    “欸,展凌君快坐!私宴,咱不谈公事,也无须拘谨。本王不过是想问,当今英才辈出......”步长微笑道,“展凌君可有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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