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赵修璟独自一人骑马来到映山。此处山峰连绵不绝，气吞云海，入山林之中被雾气环绕，犹如错入仙人清修之地。

    山林间有一处木屋，已被火烧得漆黑，里面的尸骨犹存，仵作曾捡出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并十分确信地告诉赵修璟，这就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现在，这座木屋被推翻，衙门的人正在上方兴建一座道观，供世人前往避难，是赵修璟钦点要建的。他在听到林孤风的消息时，巴山已将胡璎抓来关了有一段时日，不管巴山用什么办法，胡璎只一口咬定林已被活活烧死。

    *

    赵修璟一直不肯相信林孤风已经死了，游吟意看透了他的心事，知道他建道观只是为了抚慰林孤风的在天之灵。实际上，林孤风确实没有死。那一日，游吟意闯进火海之中救下了林孤风，并放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在里面，好让赵修璟永远处在有希望但无法抓到的痛苦之中。

    在救下林孤风之前，他早已想好怎么利用她来让赵寅渠与赵修璟反目成仇。

    一月后，游吟意带着承泓乔装出宫玩乐，并让林孤风扮作乞丐跪在他们来回的必经之路上。待到承泓到马车经过时，找了几个赖皮将林孤风赶到了路中央，游吟意自是下马训斥一番，并将林救上马车，带回府中，并命人梳洗完毕，带到堂上问候了几句。

    如此一来，承泓对这名小乞丐便有了几分印象。又过几日，游吟意出了题，让承泓不懂便去请教赵修璟。承泓带着题去了，游紧随其后，进了书房后，他故意将曾经瞥见的一幅画翻出与承泓看，笑称：大皇子原也有了心上人。

    承泓见那画中女子和前几日碰到的小乞丐十分相像，脱口而出：“这不是那日见到的小乞丐么？”

    这一句话落在赵修璟耳中，他发了疯似的抓住了承泓的肩膀，急切地问：“你说什么？你在哪儿见过她？”

    承泓有些被吓到了，只轻念了句：“前几日，在老师府上见过。”

    赵修璟转而看向游吟意，游吟意故作回想，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我们前几日出宫，是救下个小乞丐。不过——”

    他话未说完，赵修璟便往外走，“备马！”

    游吟意拦住他：“子月！当日救下她，我给了些银两，已经打发走了。现已然不知去向何处……”

    赵修璟却无心听这些，只带着巴山匆匆往外赶。承泓抬头看向游吟意：“老师，皇兄的心上人，当真是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游吟意摇摇头，“未必。大概只是神似吧。”

    承泓这才想起，他的皇兄虽未提过自己喜欢什么女子，但每个送来的美人，总是不能入他眼。

    “我看那小乞丐和画中女子除了脸有点像之外，体态略胖，说话也唯唯诺诺，气质上没半点沾边。”

    游吟意笑而不语。

    就是要七分相似，三分不同，这样才不会让赵修璟起疑心，否则还怎么接近他？而且若是让他们相认，恐生事端，因而他想到这一出毒计。以林孤风对他的信任，再加之林孤风当日被下软骨散，断粮三日，在火海之中几欲绝望，等来的却是他游吟意。她早已心如死灰，任由游吟意操纵摆布。

    *

    林孤风从游吟意府上出去后，原本计划要回到那条街道的乞丐窝，黄昏时刚拐进一条巷子，就被人捂住口鼻，使迷药给弄晕了。

    为了完成复仇计划，她服用游吟意给的失音丸，并在脸上下了蛊毒，白天发作时半张脸会溃烂起来，只有夜间蛊虫入眠，才能恢复原本的样貌。

    迷晕她的是个人贩子，入夜了灯火下见她姿色过人，便伙同自己的婆娘将人卖进了歌舞坊。那老妈妈是晚上验货，第二日白天时见自己买了个毁容还失了声的女子，气得将林孤风抓过来狠揍泄气，一旁的老伙夫忙拦下，劝说买都买来了，不能做亏本买卖，老妈妈便将她扔到了后院让去跟着伙夫打杂。

    赵修璟在承泓说的那条街上并未见到林孤风，当下急了眼，却又不能大肆声张。若是让赵寅渠知道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那么他一定再也没有任何机会知道承泓所见的那个女子到底是不是林孤风。

    又过了十多日，仍未找到。说来也巧，中秋节前，趁着宫中人多繁忙之际，承泓又乔装一番，私下混出宫去玩乐，偏偏林孤风在的那家歌舞坊后院失火了，她为了救那个帮了自己伙夫，搀着受伤的伙夫往外走时，被烧断的房梁砸到头，直接压在了火海中。伙夫四处奔走呼告，拉着街道上的人求救，却无人理会，直到慌乱中他匍匐在地，抓住了承泓的衣摆，承泓便让左右两个侍卫去帮手，将人救出一看，竟就是自己皇兄要寻的那个女子。

    次日清晨，赵修璟往赵寅渠宫内去议事，巴山到承泓住的宫内见到人时，简直吓了一跳。脑袋上包着白布像个秃子，烂掉的半张脸属实骇人。肿大的四肢还透着乌青，嘴上叫唤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这分明是哑了！

    “这真的是林姑娘？”他动也不敢动一下，最终确认，“不是她。”

    但人好歹是找回来了，怎么也要上报一下，赵修璟说过找到人了要立刻带到他面前，现在这样显然没办法带过去，他只能等赵修璟回来再领他来看了。

    *

    林孤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一个人在街道上逆流而行，像是在找什么人，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挤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快呼吸不上时，她直挺挺地坐起，大口喘气。

    “阿风！”

    多么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

    可她睁大了双眼，仍旧看到的只是黑暗。

    难道，她的眼睛被那夜的烈火给熏瞎了？！林孤风的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我在。”

    是他。她忘不了这个声音。忘不了他说话时的语气。

    可没了双眼，她还要怎么杀他？即便有了机会，也不再是万无一失。

    赵修璟将她揽入怀中，寻回所失，他大喜过望，怎么也想不到，怀中人想的是怎么杀了他。

    “公子，她真的是林姑娘？”巴山问。

    不等赵修璟回应，林孤风突兀地推开了赵修璟，她皱眉闭眼，缩在床角发抖，这次任凭赵修璟如何唤她姓名，再也不肯出来，他一碰，她便尖叫。

    幸而承泓早已屏退宫人，见此状，忙上前劝住赵修璟。

    “皇兄，我看她定是受了很大的罪，你还是不要刺激她。况此女来路不明，我已让老师替我去查，她不一定是你要寻的那个人。”

    话正说完，门口便响起内侍的报话声，游吟意来了。

    饶是计划中的人，游吟意在见到林孤风的第一眼也暗自心疼了片刻。他知道她为了接近赵修璟已忍下非常人所能受的折磨，但双目失明却是他未能料到的。

    “查过了，是滁州来的乞丐，由一杨姓领头的一路带着来的乞丐团伙，并非大皇子要找的莫门中人。”

    游吟意看向承泓道。

    承泓似早有预见，一听果真如此，当下果断道：“既如此，快快将她弄出去。随便找个人家安置已算功德一件，老师，此事就你来安排。”

    “慢。”赵修璟起身，淡淡望了一眼游吟意，接下来说来一句众人都料不到的话，“承泓，我要你将她安置在宫中，有人问起，你便说那日走水此女舍身救下了你。”

    “可是皇兄——”

    “承泓。我从未央求过你，这次，就当是我欠你一个情。来日，不管你要什么，我都愿意还。”

    他的眼神既坚定又含带几分悲悯。承泓只得点头应下。

    事情虽小，但仍旧是走漏了风声。赵寅渠在佳节过后，立即私下找承泓去问了话，入了殿门才发觉，赵修璟也在一侧。

    空荡荡的议事殿内，父子三人一时间静默无言。

    赵寅渠挪动了一下身子，猛地咳了一声，赵修璟下意识去扶，却被他甩开。

    “承泓我儿。”赵寅渠拍了拍自己坐着的长椅另一侧，“过来。”

    “父皇有事便说。”

    出乎赵修璟的意料之外，承泓似乎十分厌恶赵寅渠，并且一点也不畏惧他。

    “朕听闻你带了个丑八怪回宫，是何居心？”

    “父皇，您宫内宠妾万千，难道连儿子带回一个丑女也要抢去么？”承泓说着抬头直视赵寅渠的双眼，“儿臣倒忘了，李美人原与儿臣有婚约在先，岂知父皇暮年壮心，罔顾人伦，也要——”

    “承泓。”赵寅渠高声打断他的话，又是剧烈咳嗽一段，仿佛随时会死在塌上一般，待喘过气来，他紧着声道：“你若是再年长几岁，便能明白为父的良苦用心！”

    那李美人，赵寅渠铁了心要拆散。心想自己是死了也要带走的，绝不让苦心培养出来的皇子被外戚送来的人迷了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