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点半，稍远一点的路上灯光昏暗、行人寥寥，而萍方路两侧却依旧灯红酒绿，烧烤店、火锅店，各类饭馆店挨着店，混杂其间，嘈杂的街道上方，隐约飘散的菜香依旧混杂。

    十点一过，这一带就成了加班族聚集消遣的地方，把酒言欢，各诉苦水。

    秦苑夕刚和组员们踏进一家常光顾的火锅店，此刻汤锅滚开，酒菜备齐，各落各座。

    “苑夕姐，果然还是跟着你靠谱，咱们才跳槽多久呐，工资翻了一倍不说，原来那家公司可马上要倒闭了。来来来，我敬你。”

    挨着她左手边坐的一位女同事——模样看着并不比秦苑夕年幼，说着端起杯子，眼神恳切地敬了她一杯酒。

    “都是你们自己的功劳，要说沾光还是我沾你们的光。”

    秦苑夕恭敬地迎下，回敬她一杯，胃里却没个垫肚的，被这酒滚得挠心，赶忙吃了几口碗里的红糖糍粑。

    糍粑刚咽进肚里，右手边那位作势也要敬。

    秦苑夕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朝他们摆摆手，“你们今天谁都不许再敬我酒了，这酒啊，平日里跟那些老狐狸喝就腻烦了，‘大判官们’就当好心饶我这一回。”

    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了，右边那位也只好作罢。

    三个月前，秦苑夕领着组员从原来那家活多钱少的“周扒皮”公司跳槽去了对家公司。

    初到新公司，很多业务都需要交接，加上年关将至，各类报表接踵而至，大家这几个月几乎是天天加班，今天才得空出来吃顿饭。

    这顿饭秦苑夕做东，见大家还没有动筷，便张罗道：“敞开了吃，不够吃再点，今天我请客，都别给我省钱，算是犒劳你们这几个月的辛苦工作。”

    “组长，那我们可得给你吃穷了。”

    “不差这一顿。”

    “跟着组长走，吃肉又喝酒。”

    “绝对肉管吃酒管饱，你们放心吃。咱们今后共同努力，再接再厉，争取让这业绩翻他一番。”

    “共创佳绩！秦组长万岁！”

    在欢呼声中，大家举杯共敬——敬良夜，敬未来。

    酒足饭饱，茶饭之余，大家开始围在一起聊闲话，其中两位女同事聚在一起，在手机屏幕上指指点点，语气中颇有几分得意。

    “就是嘛，就是这个郑贱人，昨天刚被举报，听说官职停了，正在接受调查。之前就看不惯他，骚扰咱们组长不说，还······”

    那女同事顿了一下，见秦苑夕并没看向自己，才压着嗓子对那人道：“还继续骚扰其他女同事，而且听说他私生活混乱，之前就有前科了，还记得之前的李秘书，无缘无故辞职就走了，说不定就跟这有关系。”

    “不会吧，看他文质彬彬的，不像是”

    “——啧，就是长得好，人模狗样的。”

    “······”

    按理来说这些闲话秦苑夕不该听的，但奈何这张桌子就那么大，这段对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落在她耳朵里。

    秦苑夕低头，将煮好的肥牛卷在酱料碗里滚了一圈，放进嘴里。

    她也想骂。

    ——“接下来插播一条晚间新闻：今天下午北京时间一点十分，于新亭一处野外的池塘内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尸体面部高度腐烂，疑似有被撕咬过的痕迹，同时警方还在尸体口腔内发现死者消失的下·体。由于案发现场附近并未发现监控设备，目前无法确定死者身份和死亡原因，案件仍在调查中。”

    新亭连续几年被评为宜居城市，几年不出一桩凶案，一出就是大案子。

    手段残忍，地点偏僻，几个关键词引得店内食客不约而同停下嘴里的动作，抬起头来，面露凝色，纷纷咬着耳朵议论。

    最近几天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远近两处声音同时传进秦苑夕耳朵里，无端让她将死者联想成郑谏仁那挨千刀的东西。但旋即她就觉得荒谬，自己这是对死者不敬，默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求佛祖莫要怪罪，抬眼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透过一层染了雾的玻璃，她隐约看见门外闪过一根根断掉的银线。

    临走前，她特意叮嘱组员们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尤其不要走人少偏僻的路，然后熟稔地拿起一把挂在门口的雨伞，朝店内忙着上菜的老板娘喊了一句，“姐，伞我借走了，明天上班路过还你。”

    “唉，好嘞好嘞，慢走哈。”

    秦苑夕就住在对街，走路不过几分钟，进了小区，她依旧是先拐到便利店里买几根火腿肠再回家。

    “咪咪，咪咪呀。”

    秦苑夕轻声唤，她撕开火腿肠的包装，蹲在平常喂猫的地方静静等。

    不出片刻，一只白底花纹的猫率先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待确定来人，这才踮起脚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紧接着的是黑底白纹的猫，白底黑纹的猫。

    总共三只猫，每猫一根火腿肠，平日里有人管着粮，秦苑夕这算是给点福利好撸猫。

    几个小家伙今天有点反常，吃完火腿肠不仅没有扭头就走，反而围着秦苑夕的腿转圈、喵喵叫，似有话要说。

    她蹲下来，点点那个花猫的脑袋，“怎么了小家伙，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小猫看向身后的巷子——通向车棚，正散着虚弱的黄光，喵一声，又扭过头看她，再喵一声，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似在央求她能跟过去看一眼。

    秦苑夕不明所以，站起身来，抬脚慢慢跟着它往巷子里走，眼睛却在四处寻找顺手的工具。

    等她到了地方一看，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模样的人蜷缩着蹲在角落里，浑身湿透，身体战栗发抖，他愣愣地盯着地上的一滩水，表情僵木着。

    似乎是感受到有人来，他抬眼看过来，在离秦苑夕更近的地方对视，昏暗中，她窥见他眼里的潮气，类似于流浪动物被好心人发现那一刻的无助。

    但也就在这一刻，她认出了对方，之前公司楼下见过几次，在他兼职的那家咖啡店里。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还穿得如此单薄？

    况且这毛毛细雨下了不过十几分钟，还没本事把他淋成这样，难不成先前还落水过？

    秦苑夕心里一片疑云，正想得投入，几声猫叫将她思绪拉回。

    那人身上仅套了一件薄外套，现在已然入冬，秦苑夕穿着长款羽绒服站在这风口尚且冷得冻骨，不知道这少年在这呆了多久。

    三只小猫围着他转，用尾巴盖住他，但这样做显然效果甚微，便只能喵喵叫起来。

    同情心兼好奇心作祟，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问道：“需要帮忙吗？”

    恍若救命稻草，那少年眼睛闪起亮光来，但转瞬即灭，低下头去，只是张开冻得发紫的嘴唇，一字一句地往外颤，变调地乞求着她，“姐、姐，你可以、给、给我一、块面、面包吃吗？一块就行，我、我好饿。”

    与此同时，对方的呼吸声愈发厚重，且频率加快。

    秦苑夕路边的流浪狗都要救一把，何况是人，当即脱衣，将蕴着热气的羽绒服盖在他身上。

    便利店离这不过几十米，跑一趟也不费事，但眼前这人看样子无处可依，恐怕吃了这顿就吃不上下顿了，她不是观音菩萨转世，但也没见死不救的道理。

    秦苑夕思忖，决定还是先将他带回家，剩下的事情明天交给警察去处理。

    她蹲下身，征询他的意见，“跟姐姐回家可以吗？”

    少年眼中满是迟疑，抬眸，却对上一双清眸，温暖柔和，那声音很轻，无端让人舒心，叫他顺从地点点头。

    他颤巍巍站起身，几次要栽回去，一时间行走困难。

    秦苑夕顾不得他满身的污渍，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搀着他慢慢往楼上走。

    出租屋内有供暖，秦苑夕一进门就感觉自己被热流包裹。

    她搬张凳子，将少年安置在客厅，抻抻快要肌劳损的脖子，慢慢悠悠地走进厨房，端着两杯温水出来。

    “你先等等，面包太干，又没营养，我给你煮面吃，还可以喝点面条汤暖胃。”

    少年接过水，点点头，身体还是很局促，四肢缩在一起，尤其看见顺着衣袖，地上滴淌着一滩水，那水摊在洁白的地板上，浑的。

    要想快速吃上热乎饭，还得是方便面，加上鸡蛋，番茄片，青菜叶，火腿片，它就从一碗平平无奇的速食面变成了豪华大餐，这是秦苑夕日常宵夜的首选。

    秦苑夕把配菜处理好，一边悠闲地听着流行音乐，一边把各种食材放进沸腾的面锅里，盖上锅盖，小火慢煮三分钟即可。

    在这煮面的空当，她又拐进杂物室，抱着比自己高的棉被，出来时却被门挡住了去路——被子太宽挤不出去。秦苑夕想使蛮劲，却被震得向后趔趄。

    少年见状站起身，屁股离开凳子不过三厘米又坐下——秦苑夕稳稳停住，正改变策略侧着身子出来。

    忙完这些，她又去厨房端面。

    等端到少年面前的，是一大碗满满当当，散着热气和香气的汤面，完全看不出方便面的影子。那热气不断升腾，扑到少年脸上，鼻子里，甚至滑到胃里，饿一整天的胃连鸣三声，以表不满。

    少年的表情霎时变得更为窘迫，大概是体温回暖，脸上竟浮现一丝红晕。

    秦苑夕忍俊不禁，“等久了吧，趁热吃。”

    少年点点头，伸手去拿筷子。

    “还没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家里人吵架了，还是？”

    少年动作一顿，摇头，表情茫然，“我不记得了，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醒来就在一池子边躺着，后面下雨了才躲进车棚的。”

    失忆？！

    看来情况比她想像的糟糕。

    “那行，你慢慢吃，吃完你把碗放水槽里就行。”说着秦苑夕拎着睡衣走进浴室。

    等秦苑夕带着满身的水汽出来时却看见这样一幕——少年洗干净锅碗，等身上的衣物不滴水后又把客厅的地板拖干净，昨晚追剧吃零食弄得一片狼藉的沙发也被他整理干净。

    自己这是捡了个田螺姑娘回来啊，秦苑夕满意地唇角上扬。

    当事人此刻正乖巧地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动也不动。

    秦苑夕穿了件棉质睡裙，单手擦着滴水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走到少年身边，停下。

    两人的距离太近，少年甚至能嗅到她身上带着潮气的沐浴露香，栀子花的清香。

    秦苑夕戴上眼镜，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专注于电脑屏幕。

    “你也去洗个澡吧，衣服我帮你放在浴室外的置架上了，蓝色那瓶洗头的，白色那瓶洗澡的，水温向右调是热水，还有，洗完只能委屈你用洗脸巾擦了。”

    “谢谢姐姐。”

    “不谢，去吧。”

    有个报表剩点尾没收，明天开会要用，当时赶着去聚餐就只能现在做，秦苑夕现在敲键盘敲得冒火星子。

    十二点了，到底是哪个苦命的还在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门从里面被推开，少年白衣黑裤，眼睛以上被湿发盖住，露出的脸部消瘦，水汽争先恐后地从他身后涌出。秦苑夕刚好完成报表，摘掉眼镜，抻抻脖子，看见这幕觉得倒有几分初入凡尘的意味。

    她看见少年不知所措地楞在原地，不时瞟向她，欲言又止，便出声提示他，“吹风机在洗手池下面左手边的第二个柜子里。”

    伴着吹风机的轰轰声，秦苑夕靠在沙发背上，暗自打量起少年。

    杏眼双眼皮高鼻梁，长着一张傲娇脸，即高冷又显可爱，长相是受男女老少喜欢的那种，身上瘦但不单薄，抬手时能看出些许运动痕迹。

    在咖啡店见他总是上扬着眼尾，朝气蓬勃，现在眼尾下垂着倒觉得无辜，惹人怜爱。

    “你叫什么名字？”秦苑夕冷不丁问他。

    “什么？”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秦苑夕又重复了一遍。

    “周穆厌，讨厌的厌。”少年答。

    “周穆厌，周穆厌······”秦苑夕喃喃着重复这三个字。

    “周穆延！周穆延！”

    一阵急促的呼喊让周穆延从沙发上惊醒。

    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头却胀痛不止，抬手扶额，手却触到一片湿凉，再看腕表，两点五十六。

    “你刚刚吓死人了，汇报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就晕了。”林寂出见他醒了，递给他一盒巧克力，“最近又没好好吃饭吧，吃点吧，刚让人送来的。”

    周穆延低头一看，铁制的盒盖上映着他那张稍显疲倦的脸，打理得一丝不苟的二八侧背也乱了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