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主线

    纸页上的内容比起名取周一或是箱崎红子口中的书斋里的研究资料,更像是主人随性写下的旁枝记录,或是随笔,日记,回忆录之类的散文小传。纸张轻薄,微微泛黄,可以看出是挺久以前的记述,但也没有太久。而其上具体的内容,因为火焰的扑灭还算及时,只有几个边角被烧燎灼噬,焦灰难辨,大部分还算能看得清楚。

    通篇的内容粗略一扫,似乎是箱崎先生,即箱崎润介暮年时对他某位朋友的追忆。追忆的详细行文暂且不谈,岩永佐栖的目光落到纸页的顶端角落,那里轻轻巧巧地写着一个字,字迹遒劲,书写的那个字却无端有些诡异。

    傀。

    正常来说一个人的名字怎么都不可能叫这个吧!外号也没道理起成这样,再加上箱崎润介本身的特殊身份,譬如神秘的妖怪研究者,强大的除妖师,潇洒的妖怪之友(类似妇女之友),这个名字所指向的对象便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个妖怪。不过真名是否为傀倒并不能确定。虽说不是所有人在纸页上写下名字都能成为友人帐,但真名应该不会有人随地瞎写吧……

    岩永佐栖摸了摸下巴,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得等妖火燃尽再走,读读这一纸文章,窥探一下箱崎先生的过往,倒也没什么关系。或者说岩永佐栖自己也很好奇,蓝龙口中肆意狷狂得像个狂士一般的箱崎润介,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交到的又是什么样的妖怪朋友。比起古怪孤僻与亲人格格不入致使晚景凄凉的孤寡老人,她还是更愿意看到他张狂洒脱的那一面。

    于是岩永佐栖继续往下读。

    这一页纸张还算大,书写的文字密密麻麻,也还算多,足够囊括一篇文章的大概。因此岩永佐栖能够看到较为完整的,箱崎润介对他那位叫做傀的妖怪朋友的回忆与记述。

    箱崎润介遇到他那位朋友时是个阴雨天。

    彼时多日降雨,阴雨绵绵,又是早春,寒意料峭,冬未完全离去,春也未完全到来,因而庭中树木枯零,无可赏玩,天光晦暗,潮气弥漫,连日濛雨本就带得心情压抑,再一望庭院衰败景象,心绪不免更低沉。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的老人坐在廊下,看看濛濛细雨,又看看身边心情同样也不怎么美丽的式神,想了想,点亮了院中能够召唤出妖怪的阵法。

    心情糟糕的话,不如就引入外物转变一下吧。

    至少因为会有客人上门,得好好招待对方,也能够强行打起精神来呢。

    箱崎润介如此促狭地想着。

    然后,他看到了他敢说,此生都少有见到的壮观一幕。

    黑色的浪潮从阵法中突兀出现,随即在转瞬间蔓延至整片天地,它们不断攀升抬附,奔腾连绵,仅仅不过一个呼吸,就吞噬掉了所有的日光和周遭的一切。那一刻明暗眨眼便切换,箱崎润介一愣神,发现他和他的式神都仿佛置身在了另外的特殊异世界空间。伸手不见五指,入目全是黑暗,此外,空间充斥着阴沉危险的气息,黑暗中似是隐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冰冷淡漠,冥冥之中投注来视线。

    而后下一秒,这些又统统解除消散,光明重现,回归现实。即便天气还是阴沉的黯淡,也让人不禁有种重新回到人间的恍然庆幸之感。

    箱崎润介松了口气,犹在怔忡,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困倦惫懒的少年嗓音:

    “啊……不好意思,我刚刚在睡觉。没有吓到你吧?”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闪着微光的阵法里,疏松歪斜地站着少年的身影。一身黑底绣金的长袍,黑发黑眼,长发扎成松垮的麻花垂在胸前,气质很是秀致端雅,却又带着股森冷的阴气。他表情茫然困惑地看过来,语气很是不解和惊异:“你认识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箱崎润介在廊下坐着,此刻站了起来,远远朝他躬身揖礼:“很抱歉打扰了您的休憩,我并不认识您,也没想过要叨扰您。您能来到这里,是我设下阵法的特殊机制的缘故,它能够随机地呼唤和链接妖怪,并将它们邀请至此间做客。”简短介绍了几句庭院中阵法的功能与效用,箱崎润介满含歉意地继续道:“实在抱歉,这只不过是我这个迟暮老人打发时间的一点消遣,如果您觉得介意,也随时可以离开。”

    “哦……”少年想了想,慢吞吞走近宅屋,“没关系,我本来也快睡醒了,现在醒了就醒了吧。而且你能找到我头上,也是一种缘分。”他说着走到长廊里,抖了抖衣袍,身上并没有沾染到雨滴:“那么,我们来聊聊吧。你的所谓做客,有什么流程吗?”

    箱崎润介看着他,先是心下一松——他作为一名优秀的除妖师,自然能够感觉出来少年的强弱,起码比他强很多——对方貌似还挺好说话的样子,很配合,于是箱崎润介放平心态,用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态度附和道:“那自然是有的。至少这第一步,该是相互介绍姓名。”

    他示范说:“我是箱崎润介,是一名除妖师。不过我更愿意是一个研究者。”

    少年点头:“好,那么到我了,我是——”

    他一顿,随后摇头:“我的真名,你最好不要知道。这样吧,你可以给我起一个代号,用那个代号称呼我。”

    箱崎润介表示理解。妖怪的真名,一般而言绝不会随意告知他人。他想了想,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不如,我叫你‘傀’,如何?”

    傀。不人不鬼,半人半鬼。箱崎润介认为这很符合少年的气质。一半矜贵文雅,像是受到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一半暗沉阴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少年,该说是傀了,静静地看着他,笑起来。

    傀说:“难怪你能找上我。你起的这个代号……可真够贴切的。”

    他没解释是怎么贴切。

    总之,互通姓名,这便算是认识了。

    客人上门,主人招待,这第二步,就该是倒点茶水,主客好好畅谈闲聊了。

    于是箱崎润介询问他:“傀,你有什么想要喝的吗?”

    【当时我想着,像他这样的老妖怪,约摸是习惯喝些名贵的茶水的,恰好,我这里有许多,于是嘴上这么问,我心里是准备给他泡一壶最贵的玉露茶的。结果他说出来的答案实在是让人难以预料。

    傀说,他想喝可乐。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谈及欢喜之物的孩子。

    那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若不论及他真正的身份,单从外表来看,傀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像他这样的孩子,就应该是在父母身边被深爱着长大的。

    而如果不看真实的年龄岁月,我这个老爷爷,也该是他慈蔼的长辈中的一个。】

    【我沉默了太久,傀眨眨眼,小心地问了一句:“不行吗?”

    “也是啊,毕竟是深山老林,不太方便买到呢。”

    他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有着非常浓重的失落。

    我有些不忍心拒绝他。

    所以我说不是这样的,你想喝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买到。

    然后我给了金云他们钱,让他们飞到附近的便利店去买了。哈哈,他们还挺不情愿的哩。】

    看到这里,岩永佐栖觉得这多少还算是一个温情的故事。

    直到她看到下一段。

    “……”

    女孩子死死皱起眉头,手抖筛糠,面容扭曲!

    无他,下一段的内容,居然是描述这个代号叫傀的神秘妖怪如何摇晃可乐瓶,把可乐里的气摇光再快乐屯屯屯的一幕!

    岂有此理!岩永佐栖简直暴怒,什么玩意儿!会不会喝可乐!怎么还先把气摇光再喝的,你这家伙,什么糟糕的品味啊!摇的时候怎么没沫冲你脑门上把你滋醒呢!一瓶可乐没有气,完全就是没有了灵魂!它就不再是可乐,而是可悲!就这样喝下去,不就是糖水吗!那还有什么意思!

    可恶!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异教徒,一定要批/斗!铲除!就地正法!!

    然而就算岩永佐栖再愤怒,她也没办法找到那个傀把人给教训一顿,逼他放弃这种邪恶的饮用方法,因此岩永佐栖只能无能狂怒了一会儿,再不情不愿地继续死皱着眉毛阅读书页。书页上的内容在回忆完初遇之后,很多内容便都简略了起来,之后箱崎润介再行笔记录的,更多是他和傀的聊天内容。撇去初遇那次的清谈,他们后来渐渐处成了朋友,也相应的还发生过很多交流。

    【我们谈话的内容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朋友一般的闲谈,国家的过往历史,自然风光,动物植物,诗歌音乐,不论聊起哪方面的话题,傀似乎都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当然,我想如果我也能活得这么久,我应该也会尝试着向不同的领域发展,“打发时间”。但他对于新生的一些事物知之甚少,这是我可以向他介绍的部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可乐,我很好奇)。除此之外,有一个话题在我们的谈话中出现的次数最多。

    妖怪。

    和咒灵。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傀并不是我以为的神秘的大妖怪。他说他是特级的咒灵,存在的时间……

    “大概有四五百年了吧。”他这样说道。】

    【我对咒灵和咒术界姑且还有着几分了解,毕竟是同行,多多少少能够听说一些消息,但也并不十分清楚。傀问过我是否要寻找咒术师来祓除他,我摇头表示不会。且不说我找的咒术师能不能真正杀死傀,在我看来,有清楚的神智,能够和我正常交流,有和人一样的情感和喜好的傀,除了拥有特殊的能力之外,和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实际上我是除妖师,我也知道异能者,再加上咒术师,有这么多拥有特殊能力的人,那么多一个傀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去举报他。

    举报了也没用啊主要是,费这么多劲干吗?我也活不了很久了,也没法管那么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从傀的口中获知更多关于妖怪和咒灵的知识。我毕竟还是个研究的学者。】

    【“所以你只是想利用我。”傀如此总结,但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无所谓,我们互相利用。”

    说这话时他在打游戏,他好像很喜欢这种年轻人的东西,但没办法真正购买,所以都是我给他买,包括各种零食,和可乐。为此我专门收拾出了一个房间给他。后来他和我告别的时候,把那些东西也都带走了。他说是我这段时间向他讨教问题的学费。好吧,那还挺便宜的,他可能给我打了友情价。】

    【总之,我询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也回答了我很多问题。其中有一些得到了妥善的解答,有些则没有。而在那些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之中,有一个我追寻了数年而不得的问题。

    那也是我询问傀的最后一个问题。

    里世界人人皆知,妖力,咒力,和异能力,这些特殊的力量之间有着非常明确的隔阂和界线,泾渭分明,各自有各自的体系,仿佛是不同世界的东西被硬生生杂糅在了一起,近年来,关于后者的说法也尘嚣甚上。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妖怪知道,按理来说傀是个咒灵,他也不会知道。但我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向他问出了口。

    反正我老了,没几年可活,不问白不问,问了也无所谓,无论如何,我都承担得起那个后果。】

    【他果然没有回答我,并且在第二天就和我正式道别离开了。

    但他多少还是透露了一些信息。我很感激他,因此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尊重他的选择,把这个关乎世界的秘密带进棺材。

    所以在这里,我也只会留下简单的几句话。这几句话涉及的是宇宙间早已明晰的道理,写下这些内容,并不会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影响。】

    而这段话是——

    【太阳的终局,是坍缩成黑洞。因此在那之前,人们必须离开它。但在那命运的尾调演奏之前,人们还需要太阳,因此温暖与光明还在,太阳也仍高悬天空。

    然而,然而。这灼日并非完整的太阳。

    善与恶俱在,明与灭交融,这才能成为完整的……祂。】

    神神叨叨。看不懂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这是岩永佐栖读完这段话的第一反应。

    恒星最终演变的结果之一是爆炸塌缩成黑洞,这天文学知识想必大家多少都有所了解,然而,这和箱崎润介前文所述的不同力量体系的割裂有什么关系?怎么滴,造成这种混乱现状的局面还能是太阳的锅?天呢,这和把锅推给世界说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有什么两样?不要端起碗来就骂娘啊我跟你港……

    岩永佐栖皱着眉,把书页的最后一段话翻来覆去又仔细看了几遍。

    细致的观察之下她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一整段话中,最后一句话和前面几句,字迹的潦草和歪斜程度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

    这最后的关于……祂,的话语,仿佛是作者竭力下笔,艰难控制手抖和压力才成功记录而成的。

    而这个“祂”,也很耐人寻味。一般而言,“祂”这个代词,都是称呼那些无法明说的神秘存在的。

    看来箱崎润介并没有他写的那么老实,在无关紧要的谜语之外,他还是为后来者留下了至关重要的信息。虽然现在完全看不出来这信息具体的含义。

    ……那就不管了。

    岩永佐栖无所谓地想,把这段话抛到了脑后。她随手给这页纸折了几折,准备塞进兜里。

    但在这折纸的过程中,对着燃尽渐灭的火光,岩永佐栖又发现了新的线索。

    有人在这页纸上,用极淡的铅笔,写下了一句话。

    这句话是斜亘在纸页上的,写得极轻极淡,混在密密麻麻的字里,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这散文中夹杂着这么一句话。它看起来像是随手写下的草稿,浅淡到连作者自己都不确定正确与否。

    而偏偏就是这句话,让岩永佐栖睁大眼睛,脊背莫名地一寒。

    箱崎润介写的是……

    【倘若说傀就是“灭”的那部分,那是否说明,在这世界上还有着这么一个人,掌握着光的力量?】

    “……”

    岩永佐栖前所未有地沉默了。

    怎么说呢……

    在下不才,就是那拥有着「光」的术式的人。

    这算什么事儿啊?本以为出趟远门过来溜达是再快乐不过的游山玩水,结果却正好撞到了埋伏着的主线头上?

    有没有这么造化弄人啊摔!

    岩永佐栖看着纸面上的小字,陷入了思考。

    她首先思考的就是自己的术式,是否真的符合这个“掌握光的力量”的说法。

    然后女孩子遗憾地发现,没错,简直符合到不能再符合。甚至就算这句话指代的并不是咒术界的“术式”,她也有作为异能力而存在的「光」对应回答(是的,这人除了术式「光」还有一个异能在身,且异能名字也是悲催的「光」)。

    岩永佐栖的能力并非简单的“操控光线”。只要她想,除去凝聚光线,幻化出各种造型手办之外,她是可以利用光线视界的。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光线,看到和感触光线所洒落照耀着的一切。

    日光之下无新鲜事。那么对她来说,就是日光照射下的一切,她都能够知晓和感知。

    但她很少用这方面的技能树就是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几乎是在刻意忽略术式这部分的力量,对战时更常用的是体术和咒具。比起使用术式去主c战斗,她更多的是将它当成配件辅助战斗。

    然而不用不代表不存在。对于术式,尽管她努力试图避免使用,但即便是作为辅助辅佐战斗,她也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短暂的如臂指使的威能。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于「光」而言……她拥有掌控和操纵一切的能力。

    只要她愿意,方圆数米,都能有光线纵横。

    这都并非是有意识地去控制和调配的问题。而是只要她呼唤,它们就会回应她。

    恍若沉寂了上千年之后的再次相逢。

    “……”

    再次强行压下了这些想法,岩永佐栖选择思考别的内容来转移注意力。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捏,岩永佐栖想起她在自家祖宅里翻到的一点资料。

    几个月前,在得知自家家族狂妄且不切实际的目标之后,岩永佐栖专门抽空回过岩永家祖宅一趟翻找资料。她想探究这个目标立下的缘由,从侧面思索解除,或者完善这个目标的可能。

    缘由她当时没找到,家中卷帙浩繁的书卷甚至连目标的具体内容都没有记载。想来是这个目标太过惊悚,前人怕纸质留存会走漏消息,所以提都不提一句,仅仅在家主之间口口相传。虽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但是在族谱里,岩永佐栖还是发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关于她的术式「光」。

    自觉醒术式以来,岩永佐栖就被内定为了岩永家的下一任家主,显然术式「光」是岩永家独有的传承术式,强大到可以直接引领家族,成为一任家主。然而奇怪的是,关于术式「光」,岩永家并没有很好的操练方式,甚至在岩永佐栖觉醒术式之时,没人有过准备,对术式的副作用也完全没有解决办法。彼时面对血流不止光线穿身的小女孩,他们所做的只是等待她休克晕倒,随后送去医治,再然后,就是把她关进了不透一丝光线的黑暗,直到她能够掌控自己的术式。

    这可以说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普通人的做法了,但是不应该啊!既然是所谓的祖传术式,最强秘法,家族怎么会连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全新的,需要女孩子自己摸索。她的困惑和迷茫无人能够解答,她的痛苦和不安也无人能够纾解。在这方面,岩永家完全不像是一个有传承的大家族,更像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然后在族谱中,岩永佐栖找到了答案。

    靠!敢情这破家族上下几百年,觉醒「光」术式的拢共就她和四百年前的某个祖宗两个倒霉蛋啊?就这还好意思拿这术式当家族传承?你们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新手司机敢上路啊!

    谁定的这个破规矩啊?哪个祖宗她今天就去把他的坟都给掀咯!

    当时的岩永佐栖怒不可遏,跑去找岩永藤四郎大闹了一通,然后被打了大包送回东京关禁闭,没来得及把那位祖宗挫骨扬灰。现在的岩永佐栖沉思片刻,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已知岩永家对于术式「光」了解甚少,甚至除了家主,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术式的存在,那么这张纸头上的信息,又是从何而来?连「光」术式的正牌传承家族(岩永佐栖勉强认可了传承这个词的添加)都鲜有人知的,有能控制光的能力存在的消息,箱崎润介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具体内容?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又或者,是谁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那个告知,或者说故意引导箱崎润介思考到这个层面的人,是不是就是傀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箱崎润介纯粹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完全是运气使然才想到了这一点,但,凡事还是得加个但,岩永佐栖并不认为这件事有这么凑巧,甚至一直凑巧到,这张记录着这些内容的纸张飘到了她的脸上,而她正好打开,看到了这些内容。

    巧合是无数偶然堆砌而成的必然。而这必然,就是某人设下的巧妙的棋局。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刨开虚幻缥缈的命运,便只有一个人,或者说咒灵。

    傀。

    他作为灭的那部分(岩永佐栖选择用箱崎润介的说法分析),故意想要让她这个光的部分,看到这些消息。

    他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她阅读这些内容的时候,他就在附近吗?

    他想要做什么?按照箱崎润介的记述,他是想要……唤醒,或者说创造出那个……“祂”吗?

    即便这个结果的缔造可能需要付出他的生命?

    天光越发暗沉,风凛冽呼啸,岩永佐栖缩了缩脖子,觉得周遭更冷了。

    没有谁会在知道背地里有人想要谋害自己后还能保持淡定的态度,更别说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敌在暗我在明,心底冒出窒息的幽暗的恐惧感。但岩永佐栖仔细考虑了一番,觉得这好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于,她内心深处其实对死亡隐隐有些期待……

    “不许动!举起手来!手里捏的什么交出来!不乖乖就范的话你的肺就别想要了!”

    腰被人重重地捅了一下。岩永佐栖一顿,暂且按下思绪,抬眼看向来人。岩永琴子正皱着眉看着她,手里的手杖还戳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扯过纸页:“你在看什么呢,看这么认真?”

    “……”岩永佐栖沉默两秒,最终还是抬起手,无奈地抓了抓头发。香蕉的!自家堂姐跟谁学的这幼稚招数?三岁小孩儿闹着玩似的,她都不是很想配合……但自己的肺被人戳在手心,想了想,岩永佐栖乖乖撒手让位,决定放弃折磨自己所剩无几的脑细胞。她把已经有些皱巴巴的纸张半推半就递给岩永琴子:“行!您给看看?”

    岩永琴子本来没注意到自家堂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熊熊妖火烧干渐散,珍贵资料付之一炬,见没油水可捞,一群除妖师大批大批地提出了告辞,带着破碎的心和疲惫的身体离去归家,原本密密匝匝人满为患的庭院陡然空闲。好歹是个比较有名的门面,岩永琴子总得应付各路借着要离开的借口过来搭话刷脸熟的人。随意地寒暄了两句,岩永琴子拄着手杖慢吞吞踱到角落,准备躲会儿清闲,而位于同样的角落,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火光不及的阴影里低着头捏着张书页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自家堂妹。

    有情况!岩永琴子立刻停下脚步,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超出了她的掌控,当即警惕地看着站在那边的自家堂妹。某个懒得不行能坐绝不站能躺绝不坐的家伙居然没有无所事事地蹲在地上磕瓜子,而是一脸严肃地用她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思考人生大事!不对劲!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太阳简直打东边落下了!

    把最近需要注意的大事想了一圈,岩永琴子没发现什么能值得岩永佐栖这个懒人亲自出马动脑思考的事情,她不禁疑惑了。不过想不通就不去想,咱直接问人就成了,何必自己大费周章在这里胡乱猜测?问完指不定就是今天晚饭吃什么的大问题呢。以大人之心度小孩之腹完,岩永琴子放下了提着的心。她继续慢吞吞地挪动,走至近前一把抡起手杖,照准人家的肺就是一个狠顶。嘿呀,顶你个肺!

    于是岩永琴子成功获得了神秘的书页一份。她满意收回手杖,也不介意这纸头皱巴巴一看就是饱受蹂躏的可怜样,眯起眼睛就这么看了起来。然后一分钟后,岩永琴子也皱起了眉。

    “看来我们还得在这边多留几天。”和大大咧咧当故事看在最后才发现至关重要线索的岩永佐栖不同,岩永琴子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关键信息。她思考两秒,相当利索地在男朋友和自家堂妹之间选择了自家堂妹,毕竟男朋友估摸着只是作妖(樱川九郎:?)没有危险,而自家堂妹是身在局中,难以抽身,谜团更大。把纸页小心地收拾好揣进口袋,岩永琴子抬头道:“这玩意儿你从哪儿弄来的?”

    此时妖火已不复之前猛烈旺盛,虽然还在燃烧,但也只是小小朵朵,强弩之末。夜色渐深,晚风也吹得生冷,无数灰烬碎屑随风漫天飞舞,纷纷扬扬,仿佛十二月突如其来下的一场大雪。

    岩永佐栖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挥手上下左右地四处囫囵一指:“天上捡的,吹到我头上来了。”

    “天上?”岩永琴子跟着仰头看,恍然大悟,“这就是那条龙说的留下的随便我们的东西?”

    “那就再去找找吧。”岩永琴子道,“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说完,她盯着岩永佐栖看,不容拒绝地道:“你也得跟我们一起。”

    岩永佐栖摸了摸脖子嘟囔:“我也没想不一起帮忙找啊。”

    “反正你别想偷懒。”岩永琴子回答她,拽着她的胳膊去找夏目贵志和名取周一。这一找就又折腾了两个小时,几个人里里外外对北边宅邸进行了一番搜刮,连草丛灌木都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最后的战果是纸质的余烬资料有不少,关于箱崎润介其他记录的有关傀的信息,却再也没有看到。

    霞光退隐,星星点缀上夜空的时候,几个人盘腿坐在草地上整理资料。妖火彻底地熄灭了,余下的都是些点点的火星。借着夜风呼啸和火焰残余的哔啵声,夏目贵志按照先前的承诺,声音略有些颤抖却又鼓足勇气地讲述了他隐藏的那些秘密。关于他的外婆夏目玲子,关于友人帐,关于以真名束缚他人的禁术。

    自始至终,岩永佐栖和岩永琴子都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用鼓励和欣慰的眼神注视着这个跌跌撞撞成长起来了的少年。

    故事并没有很长,简短的几句话就能概述完夏目贵志所有的不安和惶惑,隐秘和茫然。“说完了。”夏目贵志望着眼前随风摇晃的草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草叶一样摇晃不定。他忐忑地等待着名取周一的回应,心脏鼓动着咚鸣,像是有鼓槌在不断敲打。

    风声更盛。旋拂不息的风吹过众人耳畔,带起纸屑的余灰和沙尘狠狠擦过岩永佐栖的脸,就像是给这姑娘扇了一巴掌。岩永佐栖闷哼一声,喉咙里不由自主溢出一声脏话,原本温馨和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她尴尬了一秒,随即理直气壮,动作飞快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巾,借着风沙迷眼泛出来的泪,一边抹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扑到了自家堂姐身上哭号,决心要抢走名取周一的所有戏份。只听她叫道:“呜呜呜琴子!夏目真的长大了!”

    夏目贵志捂住了脸:“……”

    一腔抒情卡在嘴边的名取周一:“……”

    真是,这无厘头的一天天……名取周一无奈摇头,反倒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平静而温和:“我知道了,夏目。友人帐……虽然有个有趣的名字,却也是个麻烦的东西呢。”

    他伸手把坐在地上的少年也拉起来,继续道:“但是,我相信,这东西放在你那里,确实会发生很多好事。”

    “所以,我也就不多说什么啦。我只希望我能够强大一点,能更好地保护你。”

    夏目贵志怔住了。他轻轻眨了眨眼,感觉眼底有热意滚烫。过往的一幕幕像快速变幻的车马的浮影,从他眼前一一闪过。从弱小无助的自己,到坚定强大的自己,以及整个过程中遇到的、经历的、听说的所有温柔友善的人或事。他有过烦恼,有过悲伤,有过失望,有过彷徨,但同样的,也始终有着快乐和向往,幸福和希望。

    顺着眼前友人的力道,夏目贵志站定。他露出温暖而幸福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名取先生。”

    一大一小笑容闪亮深情对视,坐在地上的岩永佐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她把擦干眼泪的纸重新塞进口袋,愤愤不平跟岩永琴子嘀嘀咕咕:“哼!还说要保护夏目,哪用得到他!我又不是死的!”

    岩永琴子没说话。她抬手轻抚自家堂妹的狗头,笑容和煦。

    你自己都一堆破事没解决,还想帮人家收拾烂摊子?万一连累到了人家怎么办?就算不牵连人家,就你搞事的功力,友人帐怕是都要变成仇人录!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箱崎家的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临走前,夏目贵志把找到的那张重要线索·照片君交给了箱崎红子。

    这位一直绷着脸故作严肃的女性接过照片之后,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谢谢。”她这样说,送别了他们。

    她是不是有过愧疚和悔恨呢?是不是会遗憾和痛苦呢?没有人知道。只是离开之时岩永佐栖回头一望,看见她独自一人站在大门的阴影里,把照片放到眼前,一动不动地静静端详。这座偌大的宅院,最后剩下的,也还是一个人。

    岩永佐栖收回视线。

    她看着前面几个人的背影,加快速度跑了几步,然后从背后精准地扑过去勒住了一个人的脖子:

    “夏目!好久不见呢!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去家里吃顿饭啊?”

    “好歹我也照顾了你那么多年啊!现在时间这么晚了,我跟琴子也没有地方住,饿都要饿死了,去你家蹭顿饭应该不过分吧?”

    “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你的两个大姐姐饥寒交迫横尸荒野吧?”

    “……所以我早就想问了啊!佐栖你明明比夏目小吧!让他叫你姐姐你都不害臊的吗?!”

    “那有什么!称呼只是称呼,纯粹就是一个代号!我年纪小,但心理年龄成熟啊!让他叫姐姐哪里过分了?名取哥你如果想叫的话也是可以的哦。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个鬼啊?!”

    “啧啧啧,有些人这就受不了破防了,以后怎么在大染缸里混啊……所以夏目啊,行不行啊?我真的要饿死了!饭饭,饿饿,蹭蹭!”

    “……我问问塔子阿姨。”

    “好耶!”

    热闹的人声逐渐远去。山林之间的阴影中,有一道人影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某个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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