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仙镇东南,沿着碧波荡漾的忘川水岸,搭着一排十余间青皮竹屋。
竹屋尽头的坡岸上,每隔一个船身的距离,便埋设着一个玄铁制的圆环形状的系船桩。
每月初一和十五两日,天尚未明,便有数不清的小船,从各个河汊渡头接了病患,乘着星光摇橹而来,规矩而沉默地沿着河岸系舟驻泊,静静地等着救命的医修到来。
“敢问阿翁,真的会有医仙们来给咱们治病么?还不要诊金?”雇船求医的人忍不住向船家询问。
这些船家世代做着这门生意,对里头的门道颇有心得,碰上心肠好的,虚心多问,便能得到对方热情点拨:
“那可不?要说咱灵境,若是连常寂仙山的医仙也医不好的病,那可就真是绝中之绝的绝症,只能回家坐以待毙喽!
“那、那若是咱们这样的……”
“你这样的,一二丸丹药,保管药到病除!我老汉摇船几十年,见过你这样的多啦!”
他的话显然让前后船只上的病患都精神一振,顿时加入讨论的人也明显多起来:
“不愧是仙山啊!活命有希望了!”
“谢天谢地,我家老爷的病可算有治了……”
“药到病除?”岸边高大槐树黑压压的枝叶间,漏出一声轻屑的哂笑。
真敢吹。
他想。
仙姿佚貌的青年偏头看了眼天色,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臂膀,慢吞吞地从树杈间起身,在高处顺便撩了一眼排成长队的病患。
还药到病除。
就凭这么个灵脉大半枯竭的灵境,能炼出什么灵丹妙药来?名声如此显赫,也就是托福人们病得都不够重吧。
那双风流不可一世的凤目飞快流连了一遍患者,眸光意外地在队伍最后的一艘小船上顿了一下。
这个倒是病得不轻。
他转目望向远处正缓缓驶出山门的一队青骡小车。
前后四辆,意味着今日下山义诊的弟子共有4名,必有一人倒楣地摊上这个病患。
不会是她吧?
本欲离开的身形又堪堪收回,缭绕在身周的丝缕魔气猛地张开,又倏地收紧。
魇魔明显在见到那个女弟子时变得焦灼不安,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跟着烦燥起来。
裴缃拧眉凝视灵台,上面盘曲的黑色魔息高翘半身,像一条咄咄逼人的蛇。
他毫不留情地以法诀强压,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顿时让他胸口如遭重锤,唇舌再次尝到熟悉的腥甜。
裴缃心头杀意顿起。
这头魇魔盘踞在他灵台已有五百余载,他用尽方法也未能除掉它。
原本他是用天水镜四处寻找能压制魇魔的灵脉,不曾想,竟寻到这处灵气荒芜之地。
他本以为是天水镜出了差错,近日看来却是未必。
裴缃扭过头,沉郁眸光点点落在远处的青骡小车上。
此女能令魇魔心绪狂乱,若能善加利用……?
只是诱敌之计,或恐伤及无辜。
就在他一瞬踯踌之时,灵台上的魇魔似也发现了渐行渐近的青骡车。
它突然魔性大发,黑色的魔息暴涨,突破束缚,宛如数不清的触手,在半空疯狂招摇晃荡。
裴缃忙凝息扣紧法诀,竭力收束,连七窍中都渗出点点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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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外,蹄音嗒嗒,青骡车队不急不缓地行驶在新修的驰道上。
第一辆小小的青帏车中,药童香香挑开一点锦帘,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向坐在对面的青衫女子道:“阿璃姐姐,咱们今日早些收工好么?”
青衫女子正握着一卷医书专心默诵,雪肤花容,云鬓乌浓。凭窗垂首的模样,像一株亭亭的初荷。
“阿璃姐姐。”小药童又唤一声,女子这才听见,抬起一双盈盈的杏儿眼。
她生就一双含情目,不管看谁,都像带了三分脉脉之意。
“为、为何?”璃玖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她自幼有蹇吃之疾,拜入山门后也不曾得医治,恩师说她症侯了无大碍,留着便好。
师父救她活命,她的话,她自无不依。
“姐姐不知道么?”一袭红衣的香香吃惊道:“我们外门里都传开啦,说是最近有个魔君总在山门附近转悠,仙长们派了好几队弟子出巡围捕,都不曾抓到呢!”
“哦。”璃玖轻应一声,心里其实在想,传言多半有误,说有魔修还可信,魔君只怕不能。
紫焕灵境道魔共存,以星河为界,魔君治界南,仙君治界北。
常寂仙山在北境东北角上,占据整个灵境最强大丰盈的灵脉,修魔者来到仙山附近,都会觉得威压难抗,魔气越重,受灵气压制越重,来了也呆不了许久。
“无、无事。”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香香的小手。
本想安慰她“魔君都远在南界,便是来仙山也不敢久呆。何况还有众位剑修仙长,定会保仙境无虞”,只是这么长的一句话,说起来极为艰难,只好浓缩为两个字。
可香香却被她从容不迫的样子急到了:“姐姐每次义诊都忙到夜半,骡马都归厩了,到时候又是咱们俩个孤伶伶地往回走,万一真的碰到魔君可怎么办?!
“听说那魔君很是了得,前日玉壶峰的大师兄带人围住他,打了一番竟让他跑了!听说他长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张口就喷火,可吓人了!”
璃玖一双杏儿眼也不由睁大,想说,魔君只是修魔之人,那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得是妖魔了吧?
可是这么长的一句话,实难表达。她只好再次镇重地握住香香的手,认真强调:“不、慌。姐姐、护你。”
香香只好不说话了。
天色微明时,车队到了忘川之畔的医寮。
早有寮舍当值的寮员给病患们依序发放了号牌,此刻见水玉峰医仙来到,忙捧上堆满副牌的青竹承盘,给医仙选择。
璃玖身为首座弟子,本有优先选择权,但她不喜多费口舌,素来都是让别人先挑,寮员知她习惯,只来走了个过场,便捧着承盘去让其他医仙挑选了。
香香噘着小嘴闷闷不乐。
她跟璃玖时间还不长,当时阿娘是花费了好些礼金,又走了门路,才将她调到璃玖身边,为的是多学本事,三年后她也想考医修。
早前听说璃玖是水玉峰首座仙师的亲传弟子,很受仙师看重,阿娘想着,若能与她处好关系,到时入了山门,也多个人提携。
却没想到,那些水玉峰弟子,明面上敬重这位首座弟子,可私底下,瞧她口吃不便,竟将那些不想治不好治的,都一股脑儿塞给璃玖。
上回三伏天里,在这不透气的竹屋中硬生生给十几个病患行金针灸炙,她只是陪着都要晕倒了。
香香看一眼璃玖,那张素净秀丽的面容总是波澜不惊,像是不知道那些人欺负她似的。
“玖师,今日有位病患是慕玖师之名而来,下了极重的诊金,想请您亲自去看视。”寮员重新捧了承盘进来时,盘中多了一只沉甸甸的锦囊。
璃玖抬起杏儿眼,看了一眼,素手伸出,却没有碰那只锦囊,只取过了盘中的副牌。
她果然还是不收诊金,寮员心里喜滋滋的。
常寂仙山距离俗世万里之遥,能来到这里求医的,通常非富即贵。为求病愈,这些人从不吝惜钱财。
但那些沉甸甸的金银,并不是他们这些跑腿的寮员能触碰的。若遇上贪财的医仙,他们连多看几眼都不可能。
是以满山医仙中,寮员们最喜欢的便是璃玖。她性子淡泊,从不收这些黄白之物,只需按规矩告之,得她允可,便能全数收归己用。
后来连船家也通晓了,便在拉客时向那些出手阔绰的病患吹捧璃玖的医技,再暗示其交纳不菲诊金,便可与医寮合伙分一笔横财。
“此人,在何、何处?”璃玖看完副牌上的简要记录便问。
寮员忙道:“早已来了,在那儿等了好久呢。”
“先、去。”璃玖站起身,不急不忙地理好衫袖,检查过药箧,这才示意寮员前头带路。
“说起这位病患,那真是可怜得紧。”寮员得了大笔诊金,很是尽职地替病患倒苦水:
“那孩儿原是蓟州叶氏嫡出的小公子,以他家那门第,别说锦衣玉食,便说门缝里掉的都是金子也不夸张!可惜呀,唉,投生到这样好的人家,却天生恶疾,自出生不久,便开始遍体生疮。求医问药,竟是不好,便拨了个老仆,带着孩儿,不远万里来仙山求药。”
又是一个被放弃的孩子。
璃玖心中喟叹。
她也是个被放弃的孩子,若非师父云游时捡到,只怕早已病饿馁毙。
从前她以为,只有贫苦人家才会不得已放弃孩儿,却想不到,如叶氏这般富贵齐天的大家族,竟连嫡子也能抛弃。
“喏,就是这里了。”寮员勉强摒住呼吸指了一下坡下崭新的重檐客船。
他收了人家大笔的钱,不得已要在苦主面前露个面,以示自己责任尽到,诊金方拿得不烫手。
而没被重金收买的香香则早在三丈开外便吃惊地捏起鼻子,她当药童也有些时日,却从未闻到过这等令人窒息的恶臭。
她恼恨地剜一眼寮员。
那些人私底下的勾当,璃玖不知道,她却门儿清!也是怕她到山门出告,昨日照旧有船家到她家来送礼,说起今日这病患的伤情,拉她一同分财。
阿娘见他给的礼金丰厚,又想着叶氏高门贵族,若能结上善缘,往后便是不能进山做医修,跟定叶氏做些买卖也能不愁吃喝,当即便笑眯眯地答应下来。
香香心中恨起,那天杀的船家可没说,这患儿遍身流脓,臭气都能熏天了!且不说她要受累,都病成这样,便是水玉仙师亲自下山只怕也无能为力!这不是摆明了坑璃玖么?
她是鼎鼎大名的首座弟子,治不好一个小孩子,传出去伤了仙门脸面,难免仙师迁怒。她失了宠,自己这个跟班能讨到什么好?
可恨这帮暗门子,只想发财竟不顾别人死活!
“阿璃姐姐!”她急奔几步上前拉住正要举步登船的璃玖:“姐姐不要去!这孩子只怕已治不得了,便是姐姐不顾念自己的名声,也别伤了仙门的脸面!”
她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可璃玖名气极大,她一路走来,已引起前后许多船只的注意。香香不敢多话,只将她衣袖加力捏住。
不知是否错觉,她感到四周气温为之一冷,瞬间仿佛置身冰窖。
香香骇得怔了怔,可是四下环顾如常,那一刹,仿佛贴着她身子游过去的寒厉之气,竟像从未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