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再醒来,已在璃玖自己庐舍的卧榻之上。

    “可是姐姐醒了?”香香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碾,从窗下站起身,扒着浅浅的槛窗先看一眼。

    璃玖已坐起身,头仍是晕沉沉的,她略感茫然地望着四周,一时竟涌起今夕何夕的无措感。

    “姐姐都昏迷八九天了,天剑峰的启玉仙长来看了姐姐好几次呢!”香香见她只穿了一身单薄寝衣,忙从衣珩上取下宽大的月白褙子给她披在肩头。

    见璃玖仍只是垂眸不语,香香不由小声问:“姐姐还记得起那夜的事么?天剑峰的剑仙清晨出巡,发现姐姐倒在路边,便将姐姐送了回来。

    “启玉仙长说,你身上沾染极重的魔息,应是被那魔君伤的。后来他们一直巡查,都未能找到他,天剑峰的人来过好几次,要问姐姐话呢。”

    璃玖散着细软的长发,一脸倦容地倚在隐枕上。

    香香偷眼瞧着,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连应都没应一声。但又想她久睡方醒,是需要缓缓,便没再多说,只道:“我去取些水来给姐姐喝。”

    璃玖仍是没应,竟像失了魂魄一般,香香想起那天仙长的话,一颗心更是忐忑不安。

    启玉仙长说,那魔君蛮横地以神识相侵,若不是璃玖命大,已死在那人掌下。

    当时她问,阿璃姐姐从不与人结仇,为何会招来魔君伏杀?

    当时启玉仙长冷笑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道:“或许,人家只是来找人的。”

    香香服侍璃玖饮了些水,又扶她躺下,没几息,璃玖便又昏昏睡去。

    香香担忧地坐在榻边。

    启玉仙长说,那魔君是来找人的。

    可是,天剑峰的仙子们说,那个叫裴缃的魔君,根本不是紫焕灵境之人,而是一个来自方外之境的极厉害的魔君。

    她自幼便听阿娘讲过,清虚天境共分九重,缭绕仙气滋养万物,亿万年间化出数以百计的灵境。

    她们所在的紫焕灵境,目前在第四重天上,灵境越往上,灵脉越丰富,灵气越充盈,那些名烁古今的神啊仙啊的,都是居住在最高的九重天之上。

    听说那裴缃,原是九重天的一位天神,因犯了大罪被打入最底层的凡间。凡界灵脉枯竭,原以为必能消耗掉他的神力,分解他的神躯。

    可谁料到,此人悍异非常,竟在神体消解后,仅凭着一缕牵附来的魔息,再次修炼成形,一次异遇,被人从凡间突破界垒带到上级灵境,再次获得了修炼的机会。

    毕竟是曾经高居九重的天神,短短数百年时光,他再次境界大成,杀戳无数,竟成了一位手段凌酷的魔君。

    香香抱膝坐在榻前,回想起那天所见的青年。

    他确实有种令人难以捉摸的邪气,可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如流花星雨般的风流美貌。

    她家是从星河以南搬过来的,小时候镇上时常能见到魔修。那些人,不是奇形怪状便是奇装异服,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都有浓烈的魔气。

    因为儿时对魔修的极度恐惧,香香一直对魔气有远超于普通凡人的敏锐感知。

    可是那个裴缃,他身上并无魔气。

    -

    这日之后,璃玖又断断续续地昏睡了几日,一直到月半之时,才勉强起身,说要下山义诊。

    上次诊治的患儿,她为他留了半个月的药浴,极想知道他如今情况如何。香香苦劝无果,只得与她约好只诊治这一例,诊完便回山。

    璃玖答应了,香香无奈地背上药箧陪她去了医寮。

    寮员也先得了她的嘱咐,将慕名来找她的病患一律挡驾,直接将她带到另一个河湾处,那患儿的客船便泊在那里。

    璃玖走进舱房,静静地坐在窗边,单手扣脉,诊断了良久。

    从那夜之后便一直混混沌沌的灵台,反倒籍此渐渐清明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难解的脉象,就如同一团乱缠的麻线,千头万绪,深陷交错,任她如何推压捻拿,也难以从脉数中抽出一条主线,借以攀择穴脉深处的致病真相。

    “仙子……?”老仆见她两弯娟细的长眉微微蹙起,不由出声询问。

    “嗯。”璃玖轻应一声。她想了一下,才徐徐起身,道:“老丈,我想,带他上、上山。”

    能被仙子看中,带入仙门医治,这是说不得的极大的仙缘,老仆一瞬欣喜,忙去后舱中清拣衣物。

    收拾了一大包的物什,打成一个大包袱负在背上。可是站在仙子面前,却见她道:“老丈不、不能去。”

    像是看出他的担心,她又补上一句:“我会好、好好、照顾他。”

    “可是,”老仆低头看看大包袱,这么重,她那个身量都未长足的跟班只怕拿不动。

    正如此想着,却见仙子伸出雪白素手,随手扣了个法诀。

    不知怎么一绕,但见清光凭空团聚,化作光带,围住大包袱转了一圈。

    足有一只碗橱大小的包袱便随它也化作清光,倏地钻进了仙子腰间挂的碧丝荷包中。

    璃玖回过身,没有让老仆插手,亲自将仍在昏睡的患儿衣衫系好,轻轻抱在怀中。

    两人相跟着下了船,在河岸边行礼道别。老仆跪下给璃玖背影行叩拜大礼,抬起头时,却发现软软趴在她肩头的小公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瞧见他抬头,滴溜溜灵活地一转,嫣红的嘴唇忽然勾起,挑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

    连绵一千余里的常寂仙山中,大大小小共有数百座山峰。

    璃玖带着小患儿来到一座名为千尺瀑的山中,这是早年她师父采药炼丹的所在。

    天女主峰拔地擎天,四周诸峰翠立,洞涧蜿蜒,更有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碧潭雪瀑,整座山中灵气缭绕,是极适合修养疗伤的圣地。

    这里没有通行玉令无法进入,没有香香帮忙,璃玖花了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将闭锁多年的草堂打理齐整。

    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孩子,印象中寮员和老仆都提过,孩儿一醒着便因疼痛哭闹不止,为了让他配合诊视,每回都是给他先饮下安神的汤药,令他昏昏睡去。

    璃玖挂好最后一幅纱帐,走到靠东的墙边,推开支摘窗,微微弯身,透过竹叶缝隙观望庭院。

    她洒扫前将叶思安放在院子中央的小竹榻上,在他面前放了一串银制的九环戏。因为安神汤药到底于身体有损,她本已做好待他痛到哭闹时,耐心哄他的准备。

    却没料到,这孩子自早上醒来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起先戒备了些时,扭着圆圆的小脑袋慌张四顾,像是在找陪伴他的老仆。

    待她磕磕巴巴地和他解释过后,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中,明显流露出伤心来。像是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似的。

    “他没、没有走,”璃玖忙告诉他:“和伯,还在、在山下,等你。”她取出自己唯一的玩具,用银制的连环相互碰出清脆的碎音逗他开心:

    “姐、姐姐,陪你玩儿,可、好?”

    璃玖艰难地从唇齿间一个一个地蹦着字,可小儿偏偏不会嫌弃她说得迟慢,他脸蛋上尚挂着泪珠,却乖顺地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九环戏。

    他没有哭闹,反倒令她越发心疼。

    小孩儿满身脓疮,虽然经过半个月的药浴略见好转,表皮的伤口已经都止血结痂,可这远远未算痊愈。他身上多处病灶都深埋在脏腑附近的关穴之中,只要得片刻清醒,便会随时随处感受到附骨之蚁密麻啃咬般的痛楚。

    若是一般小儿,哪怕只有一处不适,也须哭闹一阵,何况是他这样的。

    璃玖耐心地陪着他玩了一会儿连环戏,见他一对鸦羽似的长睫似合不合,像是犯困的样子,便抱起他在院中走动,口里含含糊糊地哼些调子,不一会儿,这孩子便趴在她肩头睡着了。

    璃玖手上还有许多活要干,见他熟睡,便壮着胆子将他放在竹榻上,取出她平素看书时保暖用的披帛给他搭在身上,便回屋继续收拾活计了。

    璃玖从竹叶间望着竹榻上的小儿,他不知何时自己坐了起来,仍是没有哭闹,只呆呆地仰着头,望着对面暮云霭霭的山尖。

    大概是想家了吧。

    “安、安。”她轻快地走过去,小儿回头,怯怯地望着她。

    其实这孩儿生得极好,没有生疮的皮肤细腻白嫩,一双澈亮的大眼睛,眼尾似勾非勾,颇惹人怜。

    “天、要、凉了,进屋、罢。”她轻轻抱起他,听说他已满四岁,可常年受病痛折磨,身形还只有2岁孩儿的模样。

    “嗯。”他垂下鸦羽般的浓睫,乖顺地张开小手,将两条热乎乎的小胳膊圈住她脖子。

    小孩儿似是明白自己孤身进山,已失了所有倚仗,连哭泣都不再尝试,乖乖地只在她面前垂眉讨好,想获得来自她这个陌生人的善意优待。

    璃玖心中一时酸软,将他抱着轻轻颠哄。

    其实哄孩儿她并不手生,师父医者仁心,是山门中最喜欢捡孩子的仙师。

    璃玖记得有一回师父云游回山,带回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儿,她没时间照看,便叫璃玖收着养起来。

    璃玖那时亦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哪里又懂得养孩儿,师父三日倒有两日半不着家,孩儿小嘴一张只知哭闹,每每慌得她半夜往山下跑,到镇上去救助。

    好在访仙镇的镇民多年受仙山恩惠,知她是医仙门徒,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璃玖既当爹又当娘,细心地将那孩子养到六岁多,一个没看顾到,那孩子竟掉进池缸溺亡了。

    “安、安,饿么?”她轻声问。

    小孩儿晃晃头,却没精打采地将小小的脑袋偎在她脖颈里。

    璃玖知道他定是饿了,便将竹榻上的宽大披帛拿起,尝试了几次,灵巧地将孩儿稳稳托在背上。

    “会、蹭,蹭到,伤口么?”她侧头轻问,因为说不出连贯的话,蹩得耳尖滴血般发红。

    裴缃心中微微一动,抿了唇,将故意溢到口边的呼痛之呻关进齿腔。

    “不疼。”他还是咬了咬牙给她看。

    不疼是不可能的,他占了叶思安的身子,自要替他受这百穴蚁啮的苦楚。

    只是对他而言,这点苦痛本不算什么。有意作出此态,不过想引她怜爱罢了。

    “安安,好乖。”她认真夸赞。

    因怕他饿着,也不及多说什么,匆匆来到灶上,烧火热灶,先煮上栗米粥,再将带来的面粉调水,洒些路上摘的野葱碎末,开始烙香香的软饼。

    裴缃软软地趴在她背上,心底难得地一片清静。

    魇魔见了沈晄的魂魄,哪怕只是化成一朵花瓣的一缕魄灵,也从此不再啸叫。

    它似乎很是伤心,盘曲在他灵台之上,一直在哀哀悲泣,全没了初见时那般磅礴霸气。

    裴缃只想冷笑。

    不就是一段虐恋么?这家伙好歹也是一代魔君,怎就如此没出息?

    那个叫沈晄的女人,那样无情地弃它而去,最后自己跳崖不说还想拉它陪葬!这样狠心的女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裴缃不以为然地轻哂。

    到底只是凡界修成的魔君,情欲未除,软弱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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