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楼里很安静。

    外面的花园花簇锦攒，月季开的正好，花瓣上带着水珠。

    雨过天晴，这次迎来了真正的晴朗。

    气温升高，花园凉亭旁边，巨大的遮阳伞下摆放一对精致的棕色吊篮。

    白微坐在吊篮里，脚下简易的折叠小凳子平时是用来搭脚。

    现在易南星坐在上面，高高的个子显得很憋屈，小小的缩成一团。

    她没开口，他不敢坐旁边一对的吊篮。

    易南星换了干净的白衣服，脸上的伤口擦药处理好，眼睛肿得很高，乌黑一片，看起来搞笑：“姐，你回来还走吗？”

    白微换了露肩蓝衣，百褶裙遮到大腿，脚尖轻点草地，吊篮慢慢晃动：“高考结束后走。”

    因为户籍，她只能在北元参加高考。

    奶奶去世后，北元老家房子闲置下来，家人在庆平工作，已经定居在那边。

    高考结束，她会回到那边，继续生活。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静悄悄。

    易南星低垂眼眸看着地上。

    他寸头发型，简洁利落，散发不羁的魅力。

    白微晃动吊篮玩了一会：“你有事吗。”

    易南星低头咬紧唇，攥紧衣角，憋着不开口。

    白微没听到声音，觉得无趣，摆手：“你回去吧。”

    易南星心里一沉，压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站起来和她对视：“姐姐。”

    他刻意摆出平静：“你现在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冷漠疏离，特别狠心。

    白微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潮涌，勾了勾唇，声音轻柔：“人都是会变的，我现在就是这样。”声音停顿，反问道：“你不喜欢了？”

    易南星八岁那年，放学回来，兴致冲冲跑到她家，拉着她一起玩过家家游戏。

    让她当妈妈，他当爸爸。

    十分认真的对她说：“我喜欢你。”

    白微十一岁，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没有说话，从没当回事。

    她认为，易南星的喜欢是某种依赖，是一种亲切的好感。

    他根本不懂真正的喜欢是什么。

    现在易南星十六了，依旧把她看得那么紧，心思很明显。

    只是，她没有任何想法。

    白微想着脑海的记忆，看着男生慢慢羞红的耳垂，慢条斯理将裙子往下拉了拉：“好了，不逗你了，你永远可以叫我姐姐。”

    只是姐姐，不会是其他的身份。

    这句话摆明点醒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男人红通通的耳垂一下子僵硬，一瓢冷水从头浇到尾，让他心透凉。

    白微总是冷静，言辞简短，化为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窝。

    易南星内心防线彻底崩溃：“为什么就只能是姐姐。”眼角微红，不甘心嘶吼：“为什么我不可以是其他的身份。”

    此时，他的倔脾气上来，顾不得温和，声音响亮：“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八岁的时候就说过我喜欢你！”

    “白微喜欢你，很喜欢。”

    他不会忘记说过的话。

    八岁说出喜欢，是真的从八岁喜欢到十六岁，可能旁人觉得好笑，不现实。

    他依旧喜欢。

    白微皱眉：“不要叫我名字。”声音冷淡：“我不喜欢你，不管是八岁的你，还是现在十六岁的你，我不喜欢。”

    脚踩在草地上，吊篮停下摇晃。

    白微挺直背，看着他：“如果再说我不喜欢听的，你永远不要出现我面前。”

    轻飘飘的一句话，下一刻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易南星脸色唰的变白，声音里带着没发觉的颤抖：“不……不要这样。”

    他心灰意冷慢慢坐回凳子，双脚并拢，手搭在膝盖上，声音带着歉意：“对不起。”

    “对不起，姐姐，你不要生气，我错了。”

    “你不喜欢听，那那我不说就是了。”他强装镇定，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握起拳头。

    要冷静。

    不能操之过急。

    要徐徐图之。

    易南星紧绷身体，生怕下秒被赶出去，不想体会无家可归，像流浪狗一样的滋味。

    白微现在出现，已经再次拯救他。

    他不要离开。

    他要牢牢紧握抓住这道光照亮在身上。

    白微沉默了一会，转移话题：“你爸呢。”

    易南星看白微沉默，紧张的手发抖，生怕不要他，把他赶走，后背冷汗都湿透。

    被人抛弃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听到她终于开口和自己说话，易南星心里悬着的那根线放下来，声音平静：“和我妈离婚后，他在庆平开饭店，买了房。”

    短短的几句话，把他心里的伤疤再次掀开，涌出鲜血。

    白微：“你为什么不跟他在庆平？”

    庆平是一线城市，挥金如土黄金地带，在那里扎根留下来，资产起码过亿。

    易南星眼神躲闪，如实交代：“去过，他跟别人生了女儿。我不喜欢那小孩，他们看起来像幸福的一家，我总是多余。”

    后面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因为愧疚，易成远每个月都会给他笔花不完的钱。

    他像个逃兵，连夜离开寸金寸土的城市，逃回京元这所老宅，准备安稳平静的守候这小片地方。

    他想，他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哪怕死在这个老宅。

    白微心情很复杂，短短一年的时间，易南星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少年曾是家中独子，父母恩爱，周边邻居都很羡慕他们夫妇的感情。

    在父母恩爱下成长的男孩，性格乖巧，温柔礼貌，长相遗传妈妈优质卓越的五官。

    小时，易南星长相雌雄莫辨，留着辫子时长被当成女生，总和她们玩着过家家。

    现在的易南星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一点就燃。

    头发剃成寸头，辫子剪得干干净净，脸也晒成小麦色。

    他同伴就是个不良小混混，可笑的是，两个性格完全不搭的人居然玩到一块。

    陌生的变化令人感到吃惊，与从前的温和乖巧大相径庭，熟悉的影子通通不见。

    易南星很陌生，甚至可怕。

    他会打架。

    甚至还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下杀手。

    久久不见白薇说话，易南星心里渐渐浮躁起来。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想和他玩了？

    他父母离婚，自己性格确实受了影响。

    从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突然堕落无人问津的孤儿，他如天堂跌到地狱，来不及和任何人诉说痛苦。

    邻居们交头接耳的举动，仿佛在说：你看，他们父母以前很恩爱，幸福结晶生下的孩子，现在不过如此，还不是被抛弃了。

    这种画面让他心里又恨又痛。

    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被扒光遮挡物，□□在人们的面前，任何人都可以踩他一脚，批评他，审判他。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缺的物品。

    残缺的商品没有价值。

    不会摆在橱窗里让人挑选。

    易南星的心跳越来越快，紧张迫切焦虑的情绪，围绕大脑不停刺激着。

    白微从思绪中回神。

    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神里流淌不安，自卑，委屈。

    这种眼神就像小时候养的黄狗，每次去上学，小狗总是可怜巴巴待在路口看她。

    明明很想跟着她，却只能孤独坐在原地，在等待的过程中有谁挑逗小狗，它会亮出爪子，狠狠呲着白牙发动攻击。

    直到熟悉的身影在路口出现。

    黄狗才会松开嘴，表现的像个乖狗，安静摇着尾巴等待着主人的安抚。

    仿佛刚与别人战斗的恶犬不是它一样。

    白微不常见的叹了口气，对他伸手：“凳子不怎么舒服，你来我旁边坐。”

    易南星一愣：“啊，好，好的。”他站起身，同手同脚走到吊篮面前，僵硬坐下。

    此时此刻，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离她那么近，只要一转头，两个人的呼吸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真真实切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才感受到心从天上落到地上踏实的安全感。

    易南星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脸上笑容灿烂，一直笑的脸看起来傻傻呆呆的。

    白微换了一个姿势，身体靠着吊篮，身后的长发被她拨到胸前，白皙光洁的手指缠绕发尾绕了一圈：“我不想动，你摇吊篮吧，要慢一点。”

    易南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把右手放在裤子上擦两下，擦干手才小心翼翼扶着吊篮轻轻晃动。

    因为紧张，他的手里全部都是汗。

    看着女人精致的容颜，易南星晃神。

    有些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太美好，太惬逸了。

    475天，他们已经这么久没见面了，每天睡觉前，都会在本子上记录她离开时间。

    当初，白微悄无声息的离开北元，他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等他赶去她家已经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不知道她去哪了，以为白微会回来，每天守在她家门口，欲眼望穿。

    时间长了，连路边的狗都比他强，因为狗还有主人牵着回家。

    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刮风下雨呆蹲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

    慢慢的，连学校也不去，饭没有按时吃，很饿才会随便吃点东西，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在白微家附近转悠。

    看着曾经过家家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是他熟悉走过千遍万遍的地方。

    现在白微回来了，终于被她再次带进家里，虽然是在外面的小花园没有进门。

    但是他感到很满足。

    只要能和她待在一起，他就是幸福的。

    易南星思绪陷入回忆，手里的动作慢下来，直至停下。

    白微本来快睡着了，眼皮刚闭着，吊篮下秒就不动了。她睁开眼：“你怎么了。”

    有太阳晒，有人摇椅子，她想睡觉。

    易南星回神连忙道歉：“对不起。”语气诚恳：“我可以好好摇的，你睡吧。”

    该死，怎么注意力那么差。

    本可以让她好好睡觉，都怪他的手，没用的东西。

    白微闭上眼睛，声音轻柔：“马上中考了，你准备上哪个高中？”

    易南星脸色一僵，摇着吊篮不敢停，慢吞吞说道：“逃课了半学期，学校已经开除我。”

    “我没想上高中，至于成绩，他们也不看重。”

    这个他，指的是易成远。

    他妈妈已经和他断了联系。

    长久的失联，让他心里对她没有希望。

    白微皱眉，睁开眼睛：“不读书你想跟黄桤混？”

    易南星摇头：“我没跟他混，只是偶尔在一起打游戏。”

    他对黄桤的了解也不多，基本上都是打游戏聊聊天。

    早上，黄桤去上坟，他本拒绝不去，想到白微家里去年清明节是代请人回来，放了鲜花就走了，今年的清明节恐怕也是一样。

    所以他才去看看，顺便除除草。

    等他到的时候，墓碑旁摆放两束鲜花，以为是她家里又托了人回来，仔细除完草，他从山上下来就碰到白微。

    原来是她回来了，鲜花是她放的。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神奇，如果不是黄桤提议出来，他或许碰不到白薇，如果没看到她，她又要消失不见，连影子都抓不着。

    白微端坐起来：“什么时候你那么蠢了。”

    她眼神坚定严肃：“不读书跟他打游戏，难道我还要夸奖你？”

    易南星羞愧低下头：“对不起。”他手里的动作没停，轻轻摇晃吊篮，只是白薇并没有心情去享受，拍打他的手背：“别动。”

    易南星缩回手：“我再也不打游戏了。”

    他轻轻抚摸被拍打的位置，心里高兴，声音诚恳：“姐姐，你说我做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有点像变态。

    明明是被打，但是被触碰的地方让他很舒服，酥酥麻麻的，头有点发晕。

    他喜欢这种肌肤触碰的感觉，可惜太短暂了。

    白微盯着他看：“你。”没有错过他摸手背的动作。

    …………算了。

    只要他不光明正大的摆在台面上，说我喜欢你这三个字，就当做没看见。

    看他这个糊涂样子，如果不帮他一把，他跟死在这里没什么区别。

    白微思考片刻：“明天开始你去上学，中考必须考进京元一高中。”

    京元一是京元市最好的高中，是985大学录取率最高。

    京元中学校长是她姑父，她初中考完，最后去了外地的高中。

    一年多没见，这次回来也要拜访姑父。

    白微思绪飞快在脑海里转了一圈。

    大红袍茶叶，是姑父喜爱的。

    下午她得去一趟商场。

    易南星沉默，中考只有两个多月，京元一高中录取分数线980。

    他的课程落后太多，时间太赶。

    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回学校上课是一回事，京元一对成绩作风很看重。

    他完全没有把握。

    易南星想到这里，心里没底，试探性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

    “我不会再见你。”白微神色平静打断他的话，目光微凉：“因为你毫无价值。”

    平庸不是大事，如果自甘堕落，不去争取机会，求生的欲望都放弃，跟服不上墙的烂泥有什么区别？

    易南星被她的语气吓到，脸色发白，强装镇定：“我有价值，绝对不会百无一用。”

    原本内心紧张，打退堂鼓的心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不能留后路，不能想其他的。

    无论如何必须要完成，不然真的没有机会见到白微了。

    她现在好凶，比小时候还要严厉。

    他害怕她，又爱惨了她。

    没什么比分离更重要，他一定能克服所有的困难。

    白微扫他一眼：“期待你的表现。”

    气氛沉寂。

    凉风带过花香，香粉扑鼻浓郁。

    易南星见她脸色好看多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会的。”偷偷伸手晃推吊篮。

    白微：“我要吃饭，你回去吧。”

    易南星：“可不可以和你……”吃字没有说完，被女人打断：“不可以。”

    易南星委屈：“为什么。”

    白微从吊篮上下来，声音平淡：“你现在很丑，看着你我没胃口。”

    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完全看不出清秀俊朗的容颜，脖子上深重的淤青，实在是不好看。

    “好吧。”易南星有些可惜，更多是生气自己这个丑样子，这是被嫌弃了吧。

    本来有机会和她一起吃饭……

    为什么这张脸不能生的再好看点？

    这样，她就能时刻想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