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里，安欣宾馆的招牌是半旧的橙色招牌，门脸不大，一对两扇开的透明钢化玻璃门，左右约么各自有一米，门关闭着，里头亮着灯，模糊能看到宾馆内前台的人影，宾馆前灯光莹莹。

    男的穿的黑裤子黑半袖头发也是黑的，皮肤嘛，中国人大多数都是天生的黄皮肤，因为贪玩和运动，男生往往要比女生肤色更深一些，那个男生也没有染头发，黑夜里，他只剩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黑色影子，女人呢，她下身一条黑色裙子和穿了黑色丝袜的腿一起埋没在夜色里，瘦伶伶的上半身挂了一件亮粉色吊带，头发长长短短金蓬蓬的，像一顶帽子，两个人走在一起拉拉扯扯，仿佛黏在一起撕也撕不开，动作如此，声音也如此，他们侧着脸交谈，说话声笑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长相上也看不到那个女人的脸，但从他们模糊愉快的调笑声里能听出来，两个人应该都是年轻人。

    男人像个电视里的英国绅士一样帮女人拉开钢化玻璃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

    关于这样的小宾馆和这样的深夜有太多这样的故事可以讲。

    去年暑假的时候，左曼丽来陆渺家里住过一天，她们年纪相仿，左曼丽比陆渺小一岁。

    读书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是和陆渺在一个学校，陆渺记得左曼丽读的小学叫做红英小学，初中大家习惯叫三中，高中是开发区附近的职业高中。

    两个人几乎只在逢年过节、两家相互串门、一起去拜访长辈的类似的时候见面。

    左曼丽和她完全是两种性格，两种人，她皮肤白而细嫩，长得高挑，比一些男生都要高。

    从小就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子，从读小学的时候起，手指上就会涂上粉色红色的指甲油，嘴唇上涂上口红，脸上涂一点，当做腮红。

    初高中的时候，她仍然涂指甲油和口红，脸上的妆容更加精致漂亮了，还会修眉毛，贴双眼皮贴、戴假睫毛，烫头发。

    她会找裁缝把肥大的校服改成修身合体的长度和宽度，除校服之外的常服不像很多学生一样因为不穿几次而穿的应付，她会精挑细选。

    衣服只要旧了破了看不顺眼了，她就直接扔掉，绝不留下来。

    左曼丽的妈妈最常说的左曼丽的话就是“能花”、“敢花”、“浪费”。

    陆渺一向不做评价。

    在有限的相处中，她和左曼丽一直维持着友好的关系，血缘上由来自双方母亲的血联系在一起，彼此之间，总觉得是相似的，同时她们是年纪相仿的，多少会有些共同语言，至少，相互之间的理解要更多更容易。

    当时陆渺不知道左曼丽为什么来她家里，左曼丽也没有说，她只是笑着说：“姐姐，我想你了。”

    谁能拒绝她呢？

    后来听王凤贤说左曼丽是因为想换新手机在家里闹得不愉快，她爸爸打了她，她才跑出来的。

    那天晚上，许久不见的两个表姐妹在陆渺的房间里，同一张床睡觉，两人各自盖了一条空调被，睡各自的枕头。

    单人床，不算大，容下两个纤细的女孩子也不算太挤。

    房间隔音不太好，两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

    左曼丽给陆渺讲几个表姐妹之间的事情，她性格外向，比外界沟通交往得多，有些事情她也更加了解。

    “你知道我们大姨家的姐姐姜文慧是怎么和姐夫在一起的吗？”

    陆渺说自己知道的：“他们高中谈了恋爱，后来被小学发现，找了家长，然后两个人一起退学了，后来结的婚。”

    左曼丽笑了笑，有点神秘和得意，“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她没卖关子，直接讲：“那会儿姐夫是一中一霸，就是那种抽烟喝酒烫头打架的男生，贼厉害，就是现在说的校霸，和那种花花绿绿青春疼痛言情小说里的校霸一模一样！又帅气、又拉风，他走读，天天骑摩托车上学，戴大头盔、穿皮夹克。文慧表姐那会儿还不像现在这么朴素，那会儿她也漂亮爱美，打扮起来比我好看。他们两个在一个班，一来二去熟悉了，刚开始就是谈恋爱嘛，高中生，姐夫带着文慧姐兜风，送她上下学。

    “时间久了，不知怎么的被老师发现了，听说是学校校长看监控发现的。他们班主任给他俩通报，叫家长，双方家长就都来了。”

    左曼丽停顿了一下，看看陆渺，和她说：“他们这会儿还没说要结婚呢。”

    “高中多关键，文慧姐学习成绩挺好的，姐夫稍微差一点，人也很聪明。两家家长商量之后决定让他们各自转学，毕竟在原本的高中里又是被通报又是请家长的丢人，大姨家说可以让文慧姐去吉林那边，因为文慧姐的亲姑姑在吉林。姐夫呢，他家里就让他留在本地，想想办法花点钱换个严格点的学校好好读书。”

    陆渺从没有听过姜文慧的婚姻里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家里这么一安排，大姐和姐夫两个当事人都知道了，他们当然不同意，家里父母谁听他们的。两个人就想法联系上了，他们当时不像咱们现在一样可以带手机，表姐没有手机，是给邻居家的孩子塞了钱让对方给姐夫传信。没过多久，大姐和姐夫一起私奔了，当时家里找他们找疯了，也报警了，还找学校一起帮忙找，那会儿动静闹得老大了，我爸妈、三姨三姨夫、四姨四姨夫都去了，还有二姨夫那边的亲戚也去了。”

    她抿抿唇，声音压得更低了，“最后大家在旅店找到了两个人。”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大姐和姐夫上学比咱们晚几年，大姐和姐夫辍学的时候都快二十周岁了，两个人没多久就结婚了。”

    这个故事对陆渺来说有点超出太多了，她震惊万分。

    过了一会儿，左曼丽说：“现在他们结婚好几年了，孩子也生了两个，你觉得他们幸福吗？”

    左曼丽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十几岁女孩儿独有的迷茫，对生活对感情。

    陆渺对姜文慧的生活了解不多，校园生活几乎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想了想，说：“大姐她太累了。”

    姐夫做大车司机，姜文慧打零工，要么做收银员要么做售货员，也做过保洁，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还照顾两个孩子，大点的一个好不容易长大点了，又照顾小的。

    左曼丽说：“是啊，太累了，这两年和以前一比完全是两个人。没结婚的时候她多美，小时候我就想长大了像她一样漂亮，可现在整个人面黄肌瘦的，眼窝深陷，漂亮衣服也不买了，也没见她再化妆，这才几年啊。听我妈妈讲，这几年表姐没少生病，总也不太好。”

    十年不到。

    陆渺去过姜文慧家里，她们夫妻的婚纱照就挂在客厅墙壁上，照片是在两个人最好的年华拍下来的，男的帅女的美，有经验丰富水平高超的摄影师专门拍摄，他们是如此相爱，两相凝视，四目相对，明亮甜蜜，含情脉脉。

    一眼望过去，任何人都会被他们惊艳，也被他们眼中的感情惊艳。

    几年过去了，姐夫成了一个熟练的大货车司机，开的是重卡，一个月里十天二十天不在家是平常，休息时间也有限。

    姜文慧围绕着家里，在这个有限范围内，四处打零工，她也想过单住，但有两个孩子要养，到底还是和公婆一起生活成本更低。

    夫妻二人相处十分有限。

    有一次，也是赶巧让陆渺遇上，姐夫回来了，因为前一天夜里开车通宵，白天就在家里睡觉。

    姜文慧在客厅里，和陆渺坐在同一张老式沙发上，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家里两个孩子和她公公婆婆一起出去了，她在家里，靠坐在沙发上，自己的手机随意放在茶几上，手里拿着姐夫的手机，双眼盯着屏幕上的账单和聊天记录，看得一眼不错，专心致志。

    陆渺无法忘记，姜文慧看着手机时，某个时刻露出来的忧虑和嫉妒。

    也许有什么东西变质了，也许没有。

    生活磨砺，美丽逐渐枯萎之后，那个抛弃一切敢于追爱的姜文慧不再自信了，她也不能再相信当初的感情，和那个曾经让她交付一切的男人了。

    午后寂寥，陆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姜文慧上班的店里，姜文慧工作算不上稳定，会遇上也不奇怪，毕竟Z市这么小，姜文慧活动的范围不会离家太远。

    店里没有人，陆渺在等人，和姜文慧聊了一会儿。

    她说：“你要好好学习，上学的时候专心学习，不要着急谈恋爱，也不要贪玩。想玩也好，想谈恋爱也好，以后有的是时间。前途和工作比爱情重要太多了。”

    “前两天我带孩子去医院扎疫苗遇见了以前的同学，我还记得她呢，当时她学习没我好。现在在医院里当护士，不久前结的婚，老公是土地局的。她那会儿不忙，和我聊了两句，我们说起从前的几个同学，我才知道当初经常和我一起玩的一个女生大学的时候考研了，去了北京师范大学。还有个男生大学学的编程，这会儿和对象一起在北京买房了……”

    姜文慧说着笑了笑，她脸色略有苍白，笑着叹了口气：“唉……读书的时候他还追过我，人嘛，不高也不矮，长得瘦，瘦巴巴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有病，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长得不丑，白白净净的，不爱说话，不合群。就有一样，爱学习，我当时嫌他不好看，不够时髦，嘴笨，不会说话。”

    “听说他现在的对象也在天津工作，和他是大学同学，挣得没他多，一个月□□千快。”

    大城市里□□千块也许不多，到了Z市这座小城市，□□千块的一份工作抢破头也难找。

    这边最常见的三四千块，甚至是两三千块。

    前几年人工廉价的时候，姜文慧刚工作，那会儿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到一千块。

    姜文慧后悔当初没有继续读书。

    她是否也后悔过曾经爱上姐夫，不顾一切和他私奔？

    假如她继续读书她的前途也许会当初在医院见过的女护士同学好很多。

    至于那个男生，她也许还是不会喜欢他，但那有什么要紧，到了那个时候她会遇到更多优秀的人，那样的男生也不必再让她唏嘘侧目。

    时间不会倒流，青春过去就不会再来，人一生最好的年华他们的爱情粉墨登场，轰轰烈烈，赢得满堂喝彩。

    退场后，净是断壁残垣。

    也许爱情只是某个时刻存在的，如那张美丽的婚纱照，在人生命的长河中一闪而过，是灵巧的摄影师截下的一页插图。

    犹如惊鸿照影，转瞬即逝。

    爱存在，会改变，也会消失。

    但人永远会爱，陆渺却不能相信爱情是幸福生活的根基，它有时候会毁掉一切。

    假如这个夜晚有人说爱她，那所有的爱都会在这个寂然的夜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