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虞

    虞慎看着拓跋野一侧耳朵上硕大的青铜坠子出神。

    那是一对被吊起的裸体男子,头梳锥髻,两手反剪,垂头在那只宽厚的耳朵下面,让拓跋野那张脸更邪性了几分。

    日近中午,酒过三巡,炙烤羊肉的焦香气弥漫在烟罗帐幔之中。一阵风来,天光洒落在众人身上,暖意萌生,聚坐的众人都有些胆大的醉意,稀稀落落听得见小声的闲话。

    宴会的主人止杯,在酒香中自行煮茶,不跟解家其余子侄叙话。

    拓跋野被让在显眼的位置,正直勾勾地盯着解安那蓄养的十几个乐伎各展所能。他看得如此入迷,就连太子跟他的客套都充耳不闻。

    “嘉王与闵世子初来中原,水土比之关外,该是另一番景象吧?”

    司马道的声音却将虞慎远走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众人见太子发话而拓跋野并不马上应答,都怒目看着他。

    拓跋野身边跪坐的一个灰扑扑的男子见状,怯怯地触碰了一下拓跋野的膝盖,他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解安在茶杯沿反复摩挲的拇指顿住,他抬起的目光正与虞慎相撞。

    司马道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虞慎看见解安露出了不赞赏的神色,可他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研磨他的茶饼了。

    虞慎心领神会。

    方才他们到时,就是拓跋野先下,他把腰间皮壳弯刀摘了,随手丢给迎上去的一个仆从。他身边的男人没有佩刀,下马来,微微勾着背,显得跟主人一般高。不过这两人应该都比太子高大不少。太子下马,随落地笑着“嗬”了一声。

    拓跋野根本没等候太子,随意在在软泥上踏出深深的靴印,大步进帐,而虞慎看见太子把马鞭一抛,赶了过去。

    赶来给太子系马的仆人巴巴儿地望着疾步而去的北赵人发怔,而忘记了准确地接住太子的马鞭。

    马鞭落了个空,掉进泥土里。

    虞慎叹了口气,也翻身而下,盯着那仆人捡起马鞭来掸打,他并没立刻走开,而是沉吟地抚摸了两把马鬃。

    太子的过于客气,显得被拓跋野牵着鼻子走,全无威势,而拓跋野这样的人,没有威势,就如同蝼蚁一般。

    “的确别有一番风味。”拓跋野人如其名,腔调之间全无驯顺,只见司马道很不习惯地眯了眯眼,勉强听他说话,“酒不错,人嘛!”

    他那生就塞外凹凸分明的脸骨,使得他深陷的眼睛躲在在晴光下晦涩不明,可是就听他的声调都知道意思如何。

    他剔了剔牙,眼睛不离当中的那个琵琶伎。

    那女子绿衣长腰,眉目隽淡,在其余女伎的姿媚中绝世出尘。而她指尖挑拨,情动迟迟;手中琵琶声如同珊瑚鞭折,又如珍珠倾落。哪怕是众多乐器争妍竟盛,美而不乱,也不能不让人竖起耳朵,把她绝妙的琵琶声一颗一颗剥离出来,单独欣赏。

    她一曲尽,拓跋野拊掌不住。

    “这多好!你们有个词,叫,色艺双绝,欸,色艺双绝!”拓跋野大声笑道,两指抬起,在空中勾勒出此伎的身形,“就是瘦了,你们汉人看美人儿的眼光不好,胸脯没有四两肉,还有什么趣?”

    虞慎听他说得不堪,又见座中解尚怒目圆睁,只亏得解安举手揉额示意他不得放肆,要不然他就要抡起拳头打向那北赵人了。众人也都望着解尚,显然无人不知此女是他姘头。

    司马道没料到他如此冒犯,也有些难堪。

    一旁的四皇子抬眼环顾,见无人说话,便只得出言打岔:“舅舅家的酒果然滋味不同凡响,嘉王在北边见识不到,今日遍尝,就开始说醉话了。”

    司马道看了拓跋野一眼,脸上礼貌微笑,意思叫他适可而止,可是拓跋野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早注意到这南晋太子虽然锦衣玉食,骑乘也是骨骼壮健、毛发生辉的汗血宝马,可是他言谈举止中却只有一种骄矜的味道,郁金褂下,他那清癯的身形,也与马的雄奇之气全然不合。

    因此他势要将这些南晋文绉绉、病怏怏的男子气焰压到最低——他是北赵的嘉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无人不让他三分,要他在这里跟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男孩卑躬屈膝,做梦呢——况且兄长也不能容忍:“太子,我们北赵喝酒,可不是这样秀气的杯子。”

    他把面前的小酒杯拎起来又不屑地丢在几案上。

    “醉?”

    他笑嘻嘻地看着前面忸怩不安的女子。那轻弱的脊背,在众人的目光盘剥下显得那样自哀自怜。

    于是解安朝她挥袖,示意她可以自便,她抱着琵琶退去无人处。

    “怎么?怎么就走了?”拓跋野连声质问。

    座中解朗将他那把销金露骨折扇一收:“欣赏乐音即可,你还想做什么?”

    虞慎看他正色,解朗叫解安一声九叔,也是解氏子侄一辈里出类拔萃者。他那典型的出自解氏一族的剑眉星目,却还是压不住他身上那一股轻佻之气,也让他与解安之间有了显著的分别。

    拓跋会怵他?

    他根本没看解朗一眼,而是笑着看身侧那个灰扑扑的男子:“这美酒美人的滋味,和山水风景的滋味是一样的,得占成自己的才有意思,光看一看、尝一尝怎么能够?”

    虞慎知道司马道最清楚拓跋野何以嚣张,恐怕太子已被叮嘱过了,可若是司马彦在当场,也绝不容许外人放肆。虞慎很希望太子能有司马彦一半的智勇,至少做个表态叱责他一声。可惜他没有。他只是脸憋得越来越红,几乎不看任何一个人对他的示意。

    正在帐下气氛僵到极致的时候,突然,一声女子的尖叫。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帐外仍是不变的天水一色,间以群山,可是女子尖叫却始终没有停,由远及近,甚至让人开始佩服那声气口。

    “手给我!手给我!”

    一匹大马驮着一个红衣女孩儿飞驰过去。

    紧接着又是一匹马,四蹄生风,一下子掠过众人的视野。

    “公……公主?!”

    解尚猛跳起来。

    大家都前前后后跳起来,跑出帐外。

    又是一骑,“嗖”的一下闪过去。

    就连拓跋野都住口了,他大步迈出,站在外面饶有兴味地看。

    太子踮脚呆看着那疯狂的马驮着尖叫的人冲向远处,那一开始眼眸微缩,神色空寡的男子急匆匆跑向一旁,司马道面带怜悯地瞥了一眼那个所谓的闵世子,他灰扑扑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曾是前秦太子的身份,不过,作为一个俘虏,他已经算是体面了。

    可随后拓跋野那匹惯使的黑斑白马跳了出来,拓跋野都呆住了,只能看着他那俘虏骑着他那性子暴虐的马朝远处飞奔而去。

    太子惊住了,他听见身边虞慎倒吸一口气,旋即猛烈地咳嗽了两下,一旋披风,也跑向他的马。

    一眨眼的功夫,等解氏子弟全数出来,便只看到虞慎那马格外有劲的后股了。

    司马道惊疑未定,又听到司马适一指远处,高声叫道:“郡主!郡主!”司马道瞪圆了眼睛。

    他正要说话,正要催促人赶去救,就被后面狠狠一推攘,他向前踉跄一步,稳住身体,勉强仰起头来,正待要骂,却见是解安慌慌张张挤进来,他见是太子,一把扶住他,脸上风云变幻,但却喊的是解尚的名字。

    解尚大声应答着,他终于找到一匹马,也冲了过去。

    解安仍旧扶着太子,可是司马道则非常之希望他可以松掉,因为他越来越紧的手指已经叫司马道不堪忍受了,可是眼下危急,他要是嫌痛喊出来实在丢人,只得咬牙忍着。

    他强撑着,却见远处突然血喷,就像是破地而出的火浆,一下子涌泉一样喷溅得吓住了众人。

    解安蓦地甩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他也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快速地往前,由疾步变作了踉踉跄跄地跑,众人都跑了起来。

    待近了看,虞慎已经下马,飞一般地跑过去。那个叫作元烈的男子倒是束马隔得远远的,显然他见已经救下来,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死色。

    司马道挨到解安的旁边,他以为解安要继续抢步上前,可是没有。他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望着那边。

    他目光悉数集中在那个一身马血的紫衣女子身上,她把手里握的一把尖尖亮亮的匕首藏在裙褶之间,回头给了另一个女子一个冷厉无比的眼神,旋即她看见了向她而去的虞慎。

    她侧身一让,将后面那个吓傻了的红衣孩子推了一步,正将她推在虞慎的怀里,她趁机插了匕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就她这一抹,先前脸上那种镇定的冷冽,一下子被她抹成柔柔的笑意,她从虞慎旋即松开的臂膀里,把公主接了过去。

    这时才赶到的解尚一勒马,正要翻身跃下,点在地里,却被远处一声嘶鸣所吸引。原来,那井喷的马血的来源,又挣扎了半里之远,随后轰然倒在了水里,发出亡命的声嘶。

    虞慎僵立着,背对着众人,他们始终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大家都理解,他是席上唯一一个跟康乐公主切身相关的人,自然最为心急,其余者,虽然惊魂未定,却更多是局外人的惊吓,不过心的,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气,开始关注朝元烈怒气冲冲走去的拓跋野。

    可是司马道却注意到,解安没有转移他的目光。

    司马道好奇地继续观望。

    在拓跋野粗蛮地把元烈扯下马,踢倒在地的同时,虞慎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解下自己的披风,包裹住了紫衣女子的满身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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