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杖

    何夕面色惨白,从次间里出来,手上缠了厚厚的一卷。

    司马舜华已经跪在殿内,跪着面对着她的皇兄静默的谴责,她脸上满是屈辱和惭愧。

    何夕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行礼道:“长公主。”

    不难看出司马舜华是一个疼爱子女的母亲,而虞导的确有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他知道这样疼爱子女的母亲不会是一个好母亲,若虞慎是从小交由她教养,那真是回天乏术。

    司马彦此刻也为难,他不想看到他的妹妹跪在脚边,可是太子妃宫内杀人,杀的还是怀着太子血脉的宫人,况且手段如此暴虐,这样的太子妃,当真叫天下人指摘。

    “陛下,薰儿从小被我娇惯坏了,千错万错,是我教养不善,做出错事,我也希望替她承担,还望陛下开恩。”

    “你替她承担?刑律,杀人者偿命,你要朕下令赐死?”司马彦沉声问。

    司马舜华一咽唾沫,紧张地看了次间一眼:“薰儿拿捏不好管束下人的分寸,也收敛不住嫉妒之心,但这都是因为她年少无知和对太子殿下的一腔痴情,还求陛下开恩啊。”

    司马彦有所松动,他四顾都是奴婢,说不上话,只有一个何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立在一边,便开口道:“你呢?你以为此事如何处置?”

    何夕跪下:“臣女怎能置喙长辈之事?”

    司马彦看了一眼妹妹:“虞氏同你年纪相仿,不是长辈,你但说无妨。”

    “长公主刚刚不也说了吗?”何夕微微抬头,“收敛不住嫉妒之心,依礼,女子妒,乱其家,杖之。”

    她话音刚落,眼锋微露,司马舜华“腾”的一下跽坐起来:“薰儿那样柔弱的身体,怎么能受杖?”

    “若按嫉妒,便受杖;若按杀人,则偿命。”何夕一字一句吐出这话来,她不惧得罪长公主,秋萼既死,不能白死,虞薰一定要付出代价。

    司马舜华半天说不出话来,司马彦倒是沉吟半晌,开了口:“严令此事,不得传出,虞氏悍妒,着中衣受杖三十。”他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这殿中的空气实在难闻,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何夕一手撑地,让自己站了起来,她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手骨都在膝上摁得发白。

    随后,她凝神向外,好像听见外面的什么声响,就要出去。

    她的衣裙拂过司马舜华歪倒的手肘。

    司马舜华趁势一把给她攥住,恶声道:“你究竟为什么——”

    她话未及讲完,就发现何夕沉怒地盯着她的脸。

    不是心虚,没有躲闪,更没有她一向对长辈的表面工夫,有的只是一种发自真心的愤慨,好像不仅是虞薰做了错事,就连她也一样。

    司马舜华被这小辈盯得心里发毛。

    何夕看她拉拽的手有了松动的迹象,没跟她说任何话,她直起脊背掠过她,留司马舜华在里面失神地听着戚全向次间里跪着的太子妃宣读皇帝对她的处置。

    何夕走到殿外平台处,原来这里已经放好了施杖的家伙什。

    随后里面传出虞薰的嚎叫,初静挥挥手,两个御前的宫人去里面将她拖了出来,拖到外面平台之上。司马舜华也提着衣裙跟着出来,看得出她想厉声喝住这些对她女儿粗蛮的奴婢,可是大家都是遵照的皇帝的命令行事,就算摆出长公主的架子也没有用。

    掖庭令春空带人刚到,难掩匆匆之色,小跑到平台上来监刑,司马舜华一把抓住他,紧张地给他一个眼神。

    春空会意。

    他走到离太子妃仅一尺的距离,虞薰已经除了外袍,被绑得不能动弹,嘴里塞了东西以防吃痛咬断舌头。

    他示意施杖的宫人打起来。

    一杖沉闷,虞薰“呜”了一长声。

    二杖干脆,虞薰收住音,咳嗽起来。

    ……三十杖欲落,春空屡次向对面立着的涵元郡主投去试探,但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最后几杖,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才突然有了内容,她轻挑一边眉。

    春空立刻与行杖人眼神相接,最后一杖重重落下。

    太子殿上空掠过几只惊鸟。

    一路出宫来,云越铺越厚,天色越发黯淡。

    马车摇摇晃晃,空荡荡的胃更难受了。

    何夕挪动身体到窗边,凑去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可这空气也满是大雨前那种潮闷的味道,让她晕乎的脑子,彻底被东宫一地的肚肠所盘踞,这下,无论怎么摇晃都没有办法把那画面从脑海里甩开了。

    府前少见的闲人云集,巷口围作一个大圈,人声鼎沸。

    马车挤不过,被逼停下。

    要何夕下车自己走完剩下这一箭之地,她感到很奇怪。

    而且,当人们注意到这个从车上下来的华服女子是何身份之后,人声乍然消歇,非常的突兀,快得来不及掩起个个脸上愤恚又不敢言说的表情。

    于是何夕在抬头看到寒枝举手摇动她的手帕时,情不自禁地问道:“这里怎么了?”

    寒枝忙赶上来挡在何夕旁边,她一边搀住何夕的手想尽快把她拉走,一面又有意挡住当街的光。

    何夕吐了一口气,见她凑得太近,用手背轻推了她一下:“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寒枝柔声:“姑娘去了一趟宫里肯定累了,快回去歇息吧,管这马路牙子上的闲事做什么?”

    何夕皱眉停下脚步,转身朝着那人堆里走去。

    人圈里圈住的却是一个官中的人,职衔小,脸色惨淡。

    他站的地方,地上一滩浊物。

    还没走到里面,何夕就敏锐地闻到了那股味道——仿若惊雷乍响,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的片刻安宁被炸得七零八落。

    她不用看就知道这是人的味道,是皮里面的所有东西的味道。

    “出什么事了?”何夕手抓着手,指尖轻颤。

    就算那官吏不认得,从旁人屏气低头的态度里也能察觉出个七八分,更何况何夕本就是个抛头露面惯了的,铜驼街老住户里头,也没几个不认得这位老在生尘堂露面的郡主的。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谨慎地说了原委:“回贵人,此处车驾碰倒了人,压着个孩子,已经处理好了。”

    “谁的车驾?”何夕环顾,只看到自己的,“怎么不见车主?”

    “呃……”那小官感到额上落水,自然以为是自己紧张的汗,待要擦去,却听得四周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大雨点儿来。

    何夕并无一丝躲闪,任雨打在脸上身上,坚持要问:“谁?”

    “是司徒大人。”

    何夕猛地一转脸,正撞见寻着伞冲上来给她挡雨的寒枝,寒枝举伞的手僵在半空,何夕眼睛看上去很是狰狞。

    “去把生尘堂在诊的大夫都给我喊来。”

    何夕回头这样吩咐,寒枝口头答应了,却没有动。

    她是见着何胥的马车扬长而去的,那孩子登时就没得救了,生尘堂的大夫来不来的都是那么回事,还是在这里守着姑娘比较要紧。

    只见何夕朝那官吏挥手道:“哪里的孩子?你带我去。”

    她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拔腿就走,根本不给那人思考的余地。

    屋里人其实不少。

    何夕衣裳滴着水,踩进去。

    有一排的小孩儿躲在暗处,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睛里全是恐惧。

    而一个小孩儿喊叫着。

    “娘,娘,疼——”

    挡住他身子的他母亲看看孩子头,又看看孩子脚,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减轻一点儿子的痛苦,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嘴里呜哇乱叫。

    而灰扑扑房间里另一旁小杌子上低坐着抱着脑袋一脸苦相的应该是孩子父亲,他看看那边,捂着耳朵。

    何夕慢慢走近,她脸上的拘谨变作疑惑,进而变作畏惧,然后被一种惶然之色取而代之。

    那是一个绝不超过十岁的男孩儿,脸白白净净,可是目光下移,他衣裳被掀起来,肚腹都晾在外边,拦腰已断了,只剩软绵绵的皮还黏着,里面却像捣烂的饺子馅,菜是菜,筋是筋,酱是酱……

    “娘,我疼!”他每叫一句,何夕的脖颈就轻轻抽搐一下,孩子的脸跟她的脸一样,越来越青白。

    那孩子看了难过,寒枝看了何夕的样子也害怕,她知道该把姑娘赶紧拉走,但她根本就拉不动,只能紧张兮兮盯着她。

    盯到她生硬地转动身体来到那个父亲跟前,她蹲下身,把那人吓得立时站起来,拿袖子把脸上泪水擦了,恭谨又戒备地看着这个侯府千金。

    寒枝抢步上前,把何夕搀扶起来,她站起身,却又不要她搀,她问:“我要的大夫呢?”

    寒枝默不作声。

    倒是那父亲开口了:“孩子救不活了——是孩子自己贪玩,撞上的贵人的马车,贵人也已经表示了……”

    他指指屋角的米袋。

    何夕感到呼吸困难。

    是啊,十袋米,一屋子的嘴巴都能喂饱了。

    只是一条人命,可不可怜的,几升米也就敷衍过去。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她刚刚在车中所想到的补偿檀奴的种种念头,跟这几袋米有什么区别?她自诩的一切,跟她所鄙夷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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