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界

    恍恍惚惚,只见廊下青绿柱之间,司马裹儿身穿藕粉曲裾,正踏在一面小鼓上,蹦上跳下,作着盘鼓舞。应是新学,她的动作尚不熟练,可是菡萏一色的衣裙与脸蛋直吸引人的目光。她那时隐时现的小光脚,轻盈地踩在鼓面上,节奏与一旁悠悠吹奏的竽声相合。一举一动,莫不娇俏可爱。

    何夕能感觉到自己卧倒在竹榻上,含笑看着她,心里脸上一片安宁的喜悦。

    竽声停了,那扰人清梦的鸟叫显出来。她翻了个身。

    她又听见石栩栩夸赞康乐的声音,舅母温柔的嗓音让何夕更加放心地困在迷糊里,康乐提着裙子从鼓上跳下来,鼓面“噗”的一响。

    另一面有侍女不断闯进何夕朦胧的视野,看不清是谁,其中一个抱着一只硕大的白瓷瓶,里面是长长短短的花枝。

    康乐羞赧的笑声。

    白瓷瓶与地面轻撞,一声脆响。

    “放那么远干什么?拿来让我也瞧瞧。”石栩栩招手要那一瓶花枝来看。侍女近前,栩栩笑着掣一枝来问:“这是谁送来的?”

    康乐把头一扭,扭捏半天,才说了一句:“还能是谁,怎么送到这里来?”

    ……

    鸟叫。何夕烦躁地扭回身。

    “这都是拣的最细嫩、最娇气的花枝来插的瓶,公主快看,”石栩栩从花枝间翻觅出一小截纸卷儿,何夕仿佛能看见她展纸的尖手翘指,她照着纸卷儿上念出来,“春色之艳,艳不及——”念不到一句,就咳嗽起来,不仅她咳嗽,康乐也慌张了,装模作样地也咳嗽,侍女低头嗦腮地也憋笑。

    一阵不平静的平静,何夕总觉得下一刻她就能清醒过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李之艳,不及美人之面……这都是些秦楼楚馆混迹的套话儿,解朗从来不知约束自身,新婚燕尔,却拿这些黏糊糊的话儿来哄夫人,只料得她们这些女子哪里知道。

    但何夕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只是醒不过来。

    她知道康乐定是羞红了脸,眼睛不知道该看花好,还是看人好。

    石栩栩掩口笑道:“没想到阿朗这孩子……”

    没想到,有什么没想到的。解家好不容易让年轻一辈也攀上皇家裙带……石栩栩脸上带着笑,但始终没再说什么凑趣的话。

    “叽,叽,叽——”

    康乐突发奇想,叫人取了银剪子来,拣一段花朵最好的枝条剪了,在自己鬓边略比一比,也不对镜,便替自己把因跳舞散掉的头发松松挽起。接着,扶着自己的发髻,问栩栩道:“好看吗?”

    “好看,”石栩栩不无宠溺,“你等她醒了你问她,她也必说好看的。”

    何夕在内心底默默赞同,她若醒转,要说这世上再多金玉,都比不上她剪的那段花枝美。

    “嘘,她这样了多久了?”康乐嘻嘻笑问。

    “我不知道呀,我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半眯着眼睛了。”石栩栩柔声笑道。

    “我也记不太起来了——吃了饭,太子哥哥回去,我说我最近学了一段舞,她就歪在这儿看我跳,然后就没声儿了。”

    “算了,让她睡吧。”

    “不过,婶婶,你有没有觉得,夕儿姐姐的病没有好全呐?”

    “怎么这么说?”

    “眼瞧着的呀!这几个月她一直不太打得起精神,我好不容易能自己骑上马背了,想找她一块儿,她也推托了……”

    正说着话呢,康乐突然叫住准备离去的侍女,压低声音问道:“这叽叽喳喳的什么叫成这样?待会儿给夕儿姐姐吵醒了!”

    侍女忙答道:“是长尾山雀,淮安王送来给郡主的生辰礼物,郡主说挂隔壁院子去,没想到还是这么吵,奴婢这就去拿走。”

    ……

    鸟声远了。她朦朦胧胧的感激。

    康乐又跟石栩栩低声说着些什么。

    石栩栩突然问的一个词钻进她耳朵里:“积香寺?”

    “是啊,婶婶还不知道?”康乐捂着嘴笑,“我们可都知道了——听说夕儿姐姐淋雨发烧,小将军每日晨起都去这山上的积香寺给姐姐祈福……一身银甲红袍,进寺还把他那把吓人的长刀搁人家寺门口呢,现在寺里每一个僧人都认得他了。”

    “还有这样的事,这孩子,”石栩栩低头想了想,才道,“不过,阿翎是做得出来。”

    “因为他是真心喜欢夕儿姐姐的。”

    “……是啊,阿翎是真心喜欢她的。”

    “其实,姐姐也是真心喜欢石小将军的。”康乐自顾自点了一下头。

    石栩栩反而懵懂,听康乐说道:“夕儿姐姐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很心软,她很喜欢自己能帮到别人,其实也很希望有人可以保护她……像石小将军这样的男子,他对姐姐这么一心一意,迟早有一天,姐姐也会对他心动的。”

    “但愿如此吧……”

    真正睁开双眼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她觉得自己看到听到的好像都是真的,可是康乐与舅母根本不在院内。

    落日的余晖把每一片受光的竹叶都染上金边,在微微风动里,金光粼粼流动,如人眼波微转。

    在离何夕的脸很近的地方,真的就有一双眼睛,黑亮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缓缓跟着她慵懒地撑腰而转动。

    何夕不愿再思量真假,便把手伸给他,懒懒地叫他一声:“哥哥。”

    何济接住她的手,把她拉坐起来。

    何夕探头,看他半跪在自己竹榻边,又看了一眼天光,嘲道:“本来以为你不来的,结果趁人家睡着了跑过来——你该不会在这里跪了一个下午吧?”

    “那不能。”何济改坐榻沿,背对着她,掸了掸膝盖。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可能不来,还是不可能半跪着等她。

    他扭头向她道:“说正事啊,好不容易等到你醒了,我马上还要回城去。”

    看他脸色严肃,何夕本来自己心里也被一团疑云搅得七零八落,便很利落直起脊背听他说。

    “上次南城门的事儿,我照你所托,查了,不仅是流民反常作乱,跟你想的一样,的确守门的兵卒有被收买,正是乱的时候人没影了。”

    正此时,寒枝走到院里,她灰扑扑的脸色引起了何夕的注意。

    “你来了?”她招呼她。

    寒枝见何济也在,不知为什么朝后面望了一眼,然后走上前,把袖里的东西递呈给何夕。

    何夕取来看。

    “这是什么?”何济看那是一封信。

    “嗐,潋滟的信——我叫她每月一封写给我,每次都是‘诸事安好……解尚体贴士卒……归期难料’,嗐,你看,又是这些……”

    何夕正要把那张新拿在手里晃荡,突然又看到一句:“欸?怎么还要北上?”

    “你病了这些时候不知道,”何济只得解释道,“北赵内乱,你还记得那个拓跋野吧,他想当皇帝呢。这消息一经传出,朝廷众说纷纭,其余的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解尚主攻,石翦主守,两个还犟着呢。”

    “拓跋野?”何夕自问,又摇摇头,将信收了起来,“那要北上的话——陛下的意思是趁乱进攻咯?”

    “是啊,应该算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何济看看她眉头又锁起来,忙用扇子挥她一下风,“哎,这些伤脑筋的事,你就更不要现在去想了,好好养病吧。”

    “我也不大懂这些,想有什么用呢?”何夕叹了口气,追问起方才的事,“你刚才说城门——那人呢?人抓到了吗?”

    “不行,抓不了了,这事一出,陛下说把守门户、护卫京师的人这么不中用,绝不能姑息,第三天全斩了,脑袋现在还挂着呢。”也许是意识到何夕精神不济,他赶紧住口,后悔自己提脑袋的事情。

    何夕摆摆手:“是,我知道,有人想害我,一人之私心,以他人骨肉作赔,这可怎么说呢——那么,城外难民呢?我给父亲带去的手信,他看了没有?”

    “看了。”何济重重点头,“你舅舅,还有石翎,都用你的话劝了,现在城内外积贫积困,矛盾已是很厉害了。虽然你受了惊,但毕竟只是受惊,石翎也把人杀了两个,叔叔还是依陛下的意思,没为难城外不相干的人。”

    何夕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去问寒枝。

    “疏桐呢?”

    寒枝正自出神,突然经她一吓,“啊”了一声。

    “疏桐——”何夕拖长音调,“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哦,疏桐啊,”寒枝连忙道,“她——她受了伤呢,不能来,让在府上养好了再说。”

    “伤很重吗?”何夕记得有仆役救走了她,“该不是被踩了?”

    “啊,是啊,被踩了,伤得很重,都下不来床,但是性命无虞,姑娘别担心。”

    “要好好找大夫给她瞧啊,”何夕咬咬下唇,盯着寒枝的眼睛,叮嘱道,“我这里不缺人伺候,你回去吧,没你照应,府里万一不仔细治呢?”

    何济跟寒枝眼神相交,他用扇子拍拍她脚踝:“你平时惯她,连我都知道,府里哪敢有人轻慢她呀?你放心好了,寒枝就留在这里照顾你,我回去替你照应。”

    “那就好,总算我的罪孽,也没有祸及太多人……”

    她的喃喃自语,寒枝的灰头土脸,都让何济心里好难受,又难受,又费解,又生气,他忍不住埋怨她:“你总是这样说,什么罪孽,什么罪恶,这病怎么能好呢?你怎么能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身上,你明明——”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何夕微微睁大的眼睛,她的眼神十分涣散,好像一瞬间里想了很多很多事,她的嘴也一样微张,好像想要对他直言相告,却在脱口而出之际,不知从何说起。

    她突然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她把他扇子劈手夺过去,掩在脸上。

    “扇子也给我抢了?”

    “走开。”她干脆地在扇子后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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