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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断初静

    初静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寒冬。

    当腿上每一寸被阿翁抽烂的皮肉都开始结痂的时候,夹裤破洞里灌进寒风,四肢麻麻的,硬硬的,就感觉不到痛了。

    他那时候跟姐姐在一起,阿翁不是亲阿翁,手底下带了十三四个孩子,叫姐姐和他“阿八”“阿九”。

    他们一路从遥远的凉州过来。

    阿翁很能干,常跟搭伙的人夸耀,自己手底下一个子儿都没折;阿翁也很凶,几个哥哥姐姐常被打,眼上嘴角都是淤青,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不消。

    他和姐姐不常被打,听别人说,他俩长得“可人儿”,阿翁心疼就不打。

    其实也打,只是不打脸。

    尤其当他年纪大一点,发给的面饼不够吃的时候,他就老跑,每次给阿翁逮回来就吊起来打,打一整夜。

    每次他反手吊在梁上,一天一夜没饭吃没水喝的时候,姐姐溜进屋来看他,都说:“别跑了吧,跑也没地儿去,阿翁这里还有的吃有的喝,要不就别跑了吧。”

    她是个蠢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没错,但是个蠢人,在这个世道里,蠢人都活不长,也难怪她死得早。

    姐姐还不知道呢,阿翁好几次看她睡觉,脸上神色怪异,就像喝了酒似的,几次把他那恶心的满是老茧的手伸进姐姐的被窝里,不知道在摸些什么。

    来看姐姐的人一茬儿接着一茬儿,从凉州到秦州,雍州再到司州,一路上姐姐都险些被卖掉,可是阿翁总嫌钱太少了。他说洛京城里达官显贵最多,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

    可是姐姐有没有被留到最后,初静就不知道了。他还没进洛京城,只是在京郊官道旁插了根草签,就被人买走了。

    初静记得当时那辆青碧油车,上面是绿色的帘子,垂着流苏,马车下的走水也是绿的,因为这辆车上绣着一枝玉兰,与其他黑漆漆灰扑扑的马车都不同,所以当它路过初静而停下来时,初静忍不住朝那车上望了一眼。

    马车几乎就贴着初静的身体,一只小手将帘子微微撩起,手指很细,指尖是生姜一样粉粉嫩嫩的,指甲像一颗颗冰晶闪着微光。

    初静一望,就同她的眼神相接,那是他见过的最清亮有神的眼睛,哪怕她也还是一个孩子,那双眼睛却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

    初静瑟缩地赶紧低下头。

    马车又开了。

    马车驶向山里。不知何处。他第一次那么想跟随一辆马车去往一个地方。

    当马车驶得再也看不见了的时候,远远跑来一个乌衣戴帽的男人,一开口就是要买他。

    阿翁见那人不像个吃惯油水掏得起腰包的人,啐了他一口并不搭理。

    那人上来就是一掌,骂得他撑不起背直不起腰,具体骂了什么忘了,但记得他最后掏出一袋钱,看上去鼓囊囊,接过去沉甸甸的,阿翁揭开一看就咧嘴,再不计较什么被打被骂了,于是初静被他一推,就成交了。

    要把初静带走可不容易,初静不想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初静挥拳打滚,直弄得一身的脏雪,那男人把初静往肩上一扛,就像扛了头待宰的小猪一样。

    初静被他一路扛到了一处庄上,这里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田,冬天田里都盖着厚厚的雪被。庄子里的人脸上大多挂着麻木的表情,好像一个个被抽走人气的木偶看见初静这个乱踢乱叫的小孩,也没有一个人问,没有一个人接近扛着他的男人。

    初静到庄子上的头一天是被锁在柴房里过的。

    他身上渐渐融化的脏雪,浸透到破夹袄里面,就只剩下脏了。

    快天亮醒过来的时候,他听见外面一个男人的吼叫,是说谁要来了,紧接着就有两个妇人闯进屋里来,将他浑身上下的脏衣服剥下,给他就着雪擦干净身体,又给他套上干净的衣裳,把他往一间屋子里一丢。

    那时候初静被雪洗得哆哆嗦嗦,屋里有一个巨大的火盆,烧得旺旺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炭。他把双手朝火盆里靠,企图让僵硬的身体重新活泛起来,这时候门打开了。

    一个白绒绒斗篷进门来。

    屋外的寒风一下子把那顶斗篷上的毛给吹得立起来。

    初静一开始以为是人熊,被吓了一大跳,可是当斗篷下的人儿露出脸来的时候,他的五脏六腑在一瞬间感受到了火盆的热意。

    那是马车上那个女孩子。

    当她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是意料之中的美丽,不是他姐姐那样的美丽,是一种不符年龄的威慑性的美丽。她看向他,脸上带着了然的赞赏,随后又渐渐皱了眉,问身后的男子:“为什么他还在发抖?”

    那男人不敢答。

    她走近他,将他的小手抓住,握在自己手里,他感觉她的手指按压着他的手腕,她的皮肤暖暖的,软软的。

    “你们没有烧水给他洗澡?”她柳眉倒竖。

    身后的人一句话也不敢讲了。

    那男人打了其中一个妇人一巴掌,打到雪地里去,那妇人爬起来赶去烧水。

    她牵着他的手坐到火盆边:“让我想想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有名字,”初静当时一梗脖子,“我叫阿九。”

    她笑起来,嘴角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眼睛却没有弯弯的,只微眯了一下,有一股妖冶之色:“你阿爹是卖你的人,你是他卖的第九样物件儿,你还想保留阿九这个名字?”

    他呆若木鸡。

    “好了,你就叫初静吧。”她搓搓他的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温度几乎相同了,“我应该比你大一点,你可以叫我姐姐。”

    初静将手一缩:“我有姐姐了。”

    她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悲伤:“那你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吗?”

    “不知道。”也许被卖了,也有可能会死。

    初静觉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就因为他当时抬头看了她,他现在就能干干净净坐在这里烤火,可是姐姐却没有这份幸运。

    “这样好不好,你先在这里住着,我去打听打听你姐姐的消息,如果找到了,我就再告诉你。”

    初静看着她的脸,同样是孩子,她一定是阿翁嘴里所说的高官家的女儿,自己跟她那是一个天上,一个泥里。按理说他应该恨她的,为什么老天就要如此不公呢?可是眼前的女孩让他一点儿恨意都不敢生出来,那是一种亵渎。她那样美丽,对他却又那样温柔,似乎根本没把他看成是泥土,她此刻还再次伸手牵他,哪怕初静再抵触。那样的人,是用来仰望,用来珍爱的,怎么可能恨?

    “初静,你喜欢这个名字吗?”她将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他的头都不敢点一点,“你会写这个名字吗?”

    他不识字,更遑论写。

    他是泥土,这再一次提醒了他。

    “不会写没关系,”她的手从下巴缓缓滑到他的耳垂上,初静被她的摩挲麻住半边身子,“我以后常来庄子上,我会教你。”

    她的确常来。

    每次来都带满满当当的糕点和一卷书。从冬天到夏天,再到冬天,她几乎每个时节都来,甚至还在庄子上为他专门找了个老先生教字,她不来的时候,初静就躲在屋里看书,庄子上没有一个人敢支使他去干活的。

    他渐渐地,真的开口叫起她姐姐来。

    第一次叫的时候,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绽开花来:“初静,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她真的不愧是大官家的女儿,懂得的东西特别多,她能教他算学和绘图,教他分辨各种药材和香料,教他读史学文,教他衡量,教他骑马。她竟然还会骑马。

    初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她只比他大两岁,却心细如发,像一个成年女子一样体贴入微;她有孩子的面貌,却是妖冶阴鸷的眼神。即使在后来漫长难熬的宫廷岁月中,举国上下最尊贵、最貌美的女子他都亲眼见过,也还是没有哪一个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一年多的时光说快也快。

    她在一次初雪的时节出现在庄子上。

    她对他说:“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初静,你能答应吗?”

    什么事他不会答应呢?只要是她需要,他就愿意赴汤蹈火为她寻来,更何况是她请求?

    “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以后,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去。”初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初静从脖子上取下那根长命缕,他将它清洗得很干净,五彩的丝绳,虽然褪色,但依旧挺漂亮。这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是他与过去,与出生的连结,他想让她拿着它。

    她颤抖着接过他的丝绳,初静第一次看到她的眼里滚出泪水,她居然哭了。究竟是什么事?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让她落泪害怕?还是说,她真的会感受到他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心意?初静只想将她抱在怀里,可是他不敢,这是他从来也没有做过的,哪怕他很想,可是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睛,初静就不敢,那样的亲近是一种亵渎。

    “去哪里都行。”

    初静并不知道去那里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当然,当他后来盖着纱布赤身裸体躺在横板搭成的小床上时,他也并没有多后悔。

    “初静,你知道吗?我找到你姐姐了。”她进宫来看他,偷偷地,她的身份不能叫人看见,他与她不能叫人发现任何关系。“我也把她领回庄子上去了。你相信我,我一定叫她过得好好的。”

    初静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他比从前更加不敢碰触她,只能狠狠点头。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她照料得好好的,你也可以给她写信,只要我能有机会,我就帮你转交。”她心疼的眼神甚至让初静有一种想去死的冲动,“你也要在这宫里好好的呀,不要怕他们欺负你,将来寻一个机会,我会让你跟着宫里戚公公,他是大总管,你将来得了他的喜欢,一定会过的很好的。你相信我。”

    他相信她,他怎么会不相信?

    哪怕进宫以后,他才第一次得知她的全名,原来这个出现在他生命里,尊重他爱护他的女子,竟是当朝司徒的独女,钦封的涵元郡主。何德何能啊,他真的是地底的泥土,哪里配得上她待他这样好?他庆幸自己没有抱她,更不希望今后触碰到她,那是一种亵渎。

    初静其实更加高兴了,虽然在这里人人都欺负他,再也不会像在庄子上那样闲暇,不用干活。可是郡主每日都要入宫进学,也就意味着每日,他都能在宫道上看见她,哪怕只是遥遥一眼,哪怕她决然不会看向他,他都心满意足。

    而初静从她那里学到的点点滴滴,也成为他能够崭露头角的本事,戚全果真很喜欢他,大家都说,他是宫里最俊俏的小太监。

    戚全有一天问他:“初静啊,你想不想当我儿子呀?”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翁,他不想当谁的儿子。

    可是,他又想到郡主的叮咛,她同他那样交好,她那样心疼他,却不得不送他来这里,叮嘱他一定要讨好这个戚全。说明郡主非常需要这个人,他不能够辜负她。

    “阿爹。”

    戚全脸上笑得皱纹皴裂。

    我早就破碎了,每一次她扎进我心里的针,我都当它是在修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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