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舜华静静看着奴婢们麻利撤下家宴的剩菜,欢欢喜喜往厨房搬。
六个月零十四天,儿子走了这么久,这次归家,她本应高兴的,如今心里却像笼罩了一团不能够被驱散的愁云。
卫绾死了。
京城中人人说他是被毒死的。至于是被谁,那就说不清楚了。但司马舜华看儿子回来盯着家中二老的眼神,仿佛直直戳在脊梁骨上。
骂虞导的人从来就不少,司马舜华也清楚夫君绝非清白之辈。
她做了十几年的长公主,在这以前,她做前朝的北亭侯千金也做了十几年了。她当然知道虞导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一个如何的官,是一个怎样的人。
多年以来,虞导不管多么残忍,多么钻营,横征暴敛,积聚财富,然而作为夫君,他一个姬妾也没有,除了与舜华的一双儿女外,一个庶子女也没有。这就足以让司马舜华对其他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一双儿女,才是司马舜华心头最要紧的,尤其她的长子,虞慎,这个孩子成长为如今的样子,让舜华心疼,却又无比欣慰。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从堂上转向后院。
还在下雨刮风,廊上绣帘的流苏不住地摇晃,前面两个提灯的侍女微微弓着背,角门边,她听到门开的声音,稚水踩在水里三步两步上廊来,揭了帽朝膝上不住地掸水。他身后的角门外边,两个老仆正从车上卸下来一个个光溜溜的瓦罐。
“稚水。”司马舜华叫住他。
他看见她,飞快地跑来跪下:“长公主殿下,什么事吩咐奴才?”他一日日长大了,比离京的时候乖觉得多。
“我能吩咐你什么,”司马舜华和善地说,“不过问你,那门外搬进来的是什么?”
稚水垂着头快速地答道:“小大人让奴才从时楼订的酒来。”
“酒?”司马舜华一怔,“这么多?”
那可不是要醉死了?她头痛得很,感觉早晨那梳得一丝不苟的高髻此刻沉沉地压在脖子上,这孩子。
特地为他回来准备的宴席,他推了,执意要去看卫绾的灵车,夜里出去,天明回来,比走时还要魂不守舍。
午饭重新设了菜,看他又没吃两口,似乎心绪不佳,早早就退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看着隆虑长公主发怔的样子,稚水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该留,他不住眼地往上望。司马舜华总算注意到了,有一点难堪:“好了,那快搬进去吧,慎儿在哪里呢?”
“公子似乎一直在阁楼上。”
司马舜华听他说,便向虞慎的书房方向去。
稚水所说的阁楼,在虞府西南墙边,单独成院,本是很清静雅致的一处乘凉之所。但后来虞导为了扩府,将青吟巷两边的几家宅子买断,好连成一片,又为此兴建了不少房屋,把待客厅堂统一挪到较北更靠近正门的连厦之内,用作接待来拜访虞导的客人,这里面有些荆州旧部已经被他动用关系调进京城,有些仍在荆州任上,是遣子侄来充作门客的。渐渐的,这处地偏的楼宇就荒废了。
至于虞慎后来为什么执意要搬进那个荒僻的院子,住到那座狭窄的二层小楼上去,阖府的人都想不明白。
就连隆虑长公主左拐右拐,找到那扇小门走进院来,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堂堂太尉之子,怎么就偏要在此自苦。
一墙之隔,外面是数不清的桂花树,在不盛开花朵的季节里,这些树和普通的树看上去并无二致。而院里则摆着一口一口极大的莲花缸,圆叶缝隙间,水映着天上初升的残月。
阁楼上窗内果然有灯,却并无人影。
门轻轻掩着,她屏退诸人,轻轻推门进去。
此间虽然不大,但三面开窗,看起来很疏阔。她扶梯上去。楼梯年久,在她脚下“咯吱”“咯吱”地响,楼上却并无反应的声音,看来是真不在。
楼上一样的三面大窗,陈设方正清简,一壁一壁的书,当中一张黑檀木嵌白玉书案,虞慎大多时候应该都在这里,所以当窗也设一张小榻,屋内一色月白,只有书案旁的香几上放置一只卵白釉瓷敞口盂,里面也是漂的粉荷。
一旁的竹篓里满是揉皱的纸,书案上一大纸写满了小字。
司马舜华微微偏着头,虞慎的字称道于朝廷,被评说是“袁解擅美,卫虞称英”,不过这些都是虞导骄傲地向她叙说的,司马舜华并没有很在意。
细细看来,这一篇小字的内容却十分奇怪,写的是前朝风流皇子思慕神女所做的长赋。舜华曾经拜读过,这时借着灯又读,只觉细腻缱绻,似有所托。而虞慎更在这之后用更小的字写了四句诗。
失乎不可追,盘桓而忘言。瑶琴知心事,自断第一弦。
司马舜华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他是那样一个腹内心事不欲人知的孩子,他把自己关在这里写下的东西,好生奇怪。
慎儿他……
更东边传来一阵乱响,似乎有东西被掀到地上,砰砰啪啪,有些东西碎了,又是男声的叫骂。
她探出窗外侧耳听,仿佛是家祠之中传来,高处闻声更为明晰,司马舜华一下子就辨出是夫君虞导的声音,只有他的嗓子是那样雄浑,说笑叫骂都声如洪钟,直让对面说话的人气势矮下半截去。只是此时吵嚷,又是祠堂内,怪不吉利的。
他做什么?
司马舜华忙把拿起在手中的字纸放回桌上,匆匆出门。
她走到嘉荫堂耳房附近时,便已见虞导大踏步往这边过来,腆着肚子,宽袍大袖,舞风弄影,一脸的怒容。
一见她,虞导跳起来接续着骂:“怎么生了这么个逆子!逆子!”像是冲着隆虑长公主喝骂,又完全没有向着她。
虞导少有的吹胡子瞪眼,看上去不吓人,反倒有些好笑。
他跺脚:“逆子!”冲进嘉荫堂屋里去了。
凡是在场的仆妇丫鬟立刻都避了出去,几个年纪小的,司马舜华使了个眼色,她贴身的侍女也都将她们拉走。她便进屋来看虞导。
“怎么了?生这么大气?”虞导这时已经一屁股坐下,背对着司马舜华。
半晌,他揉着额头唉声叹气:“你没看见他刚刚那个样子,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做儿子的,把做爹的拽进祠堂,当着祖宗的面来质问的!变天了,儿子倒会质问起老子来了!”
“孩子一向温顺少言的,质问你什么,讲来我听听?”司马舜华站立着轻轻抚摩虞导的脊背,她感觉到夫君的火气慢慢从后背的衣料当中透出来。
“还能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卫绾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跑来质问我,说是我毒死的!好没道理!我毒死他师父干什么?”
司马舜华心下一颤。
她也想过夫君的可能。
“孩子怎么会突然疑心到你身上呢?”她试问。
“不知道啊,他喝得大醉——”虞导两手抱头,叉开双腿,“京中众说纷纭,卫家人也是只有怀疑,却找不到证据,他这样胡言乱语,万一真让人认定了是我虞家,到哪儿去卸下这口黑锅?”
听他顿了顿:“我本意,叫他跟着卫绾,总能树立新风,摆脱虞氏一向的口碑,谁料到这孩子呆头呆脑,把卫绾的死脑筋学了个十成十。他这次回来,我本想着不日便有不少职缺要空出来,想让他做做京畿戍防,也不必再去西北吃苦头了——”
“眼下京畿事务多是石家何家把控,会不会因为石伯都的事儿,给慎儿使绊子?”舜华攥住他一点衣袖,忧郁地问。
“那不会——”虞导连连摆手,“你是没见过石家那个小将军,那不是一个,那种人。”
他也没详说,而是一转道:“我倒奇怪,刚刚他就一个劲儿说那石翎,我倒不懂了——让他去跟石翎一处,他又好像铁了心要走,在京城里呆不下去了似的。”
司马舜华一听,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那幅字,心下也有点儿着慌。
虞导这时候却已经气顺了些,伸给夫人一只手,拉她坐在身侧:“你也不要太忧心了,依我看,孩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屋里没有一个定心的人,你现在真该好好选选——”
司马舜华不知为何,脑中关窍突然一搭,她想到一双清寒的眼睛。
“你说,孩子可不可能是因为知道了郡主马上要嫁给石翎,所以——”
“嗐,”虞导神情复杂,却并不有多少惊讶,“那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怕是恨死她了,”虞导把她的手捧在手心里,一挑眉,“不论咱们儿子怎么想的,郡主必要配石翎,这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情了,他再想也没用。况且,卫绾古板,孩子学得也正,要他罔顾礼法——”
他说着,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想都不往那方面想。
“何家,那郡主从没对薰儿心慈手软过,你也知道,过几日,只怕还有更多仇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虞导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整整前襟,“天下什么世家大族都有握手言和的机会,可我和何胥,要真是结成儿女亲家,陛下能容忍就怪了!”
他径直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