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其实南宫易朗并非是生性如此,他从前只是有些自负罢了,可自从他意外得知薛敏自幼患有痨病,他便如鹰折伤了翅膀,做事开始畏手畏脚,他怕阿娘生气,怕再叫她气血攻心。

    他一边控制着不让自己受伤,又一边尽可能的去挑战自我,突破自我,叫同龄人望尘莫及,其本意只是想证明自己足够健康,阿娘并没有遗传他什么。

    自那回阿娘动怒后,他便再不会如此,虽然依旧做些不适合的事情,可却只算得上是小打小闹罢了。

    薛宁汐以前很相信愿望会被实现的,因为她总会忘记许过什么愿望,但这年不同,薛敏的病情突然恶化,咯血不断,她向佛请求姑姑的病快些好起来。

    却不知是不是她不够虔诚,佛没有回应他的信徒,薛敏在入冬后去世了,南宫易朗刚过完十六岁的生辰。

    得知薛敏去世的消息时薛宁汐哭晕了,原来失去亲人比她想象得还要痛。

    南宫庭当时还带兵在关外,并不意外,也不难叫人心寒,将军向来如此,守国便无力再守家。

    南宫易朗那是第一次觉得他不仅不是一个好父亲,更加不是个好夫君。

    那晚他一直守在阿娘的床头,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雷声不断,雨滴密集地打下来,整个世界发出嗡嗡的低频絮语声,像耳鸣,有种无法消弭的惶然眩晕感。

    薛敏牵着儿子的手,她已无力去擦他脸上的泪了,若是早知会如此,她该对他再好一些,而不是在他跪在地上时视若无睹,动辄便叫他罚抄,练武至深夜。

    那个骄傲的少年彻底被压垮了脊梁,哭声隐忍,却眼泪不断。

    薛敏笑得温柔,她不似凌听雪是一个性子温和的人,她甚至有些闹腾,也许是从前在乡下野惯了,养得南宫易朗也没规没矩的,但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一直自由自在的,不被任何事物束缚。

    可她又知他与南宫庭没有太深的感情,她一走只怕他会怨恨父亲。她怕他无牵无挂,余生没有快意。

    所以她细声道:“阿朗,为娘希望你日后也能像从前一样快乐,哪怕懒散了些,为娘也高兴。宁汐是妹妹,你要保护好宁汐,我能看出来,在她心中你便是她的哥哥。”

    宁汐那么可爱,性子又愈发开朗,有她在,她不怕儿子过分封闭自己,虽然嘴上不说,可易朗对她也是极度爱护,她也定能成为他不可割舍的牵挂。

    南宫易朗没有功夫想那么多,只是点头,“您说什么儿子都答应您,可不可以……”

    “阿朗,”薛敏打断了他,若是说出口了,她是不知如何回答的,“为娘不能一直陪着你了,唯愿我儿身体健康……事事顺遂。”

    终于,大颗的眼泪从她眼角划出,她见到了自己死亡的倒计时,可她却从容不迫的,一字一句的将话说完:“阿朗,一定不要变成一个……一个冷漠的人,你的余生还很长……我……我……”

    她的手逐渐松开,脱力的落在了被褥上,南宫易朗的手心中还残留着她的余温,他有些茫然,迫切的重新拾起她的手,可她的眼睛却没再睁开了。

    “阿娘!”

    可不可以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留我一人在这凄冷的南宫府。

    薛宁汐在外头被母亲抱着,眼泪早就浸透了母亲的衣衫,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兄长的嘶吼,几乎也是这一瞬间,她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父亲不在,刚失去母亲的少年几乎是一夜间就成长了许多。

    薛如言主持操办了丧事,他没多说什么话,南宫易朗却清楚的看见了他在无人时的眼泪。

    穆辰兮也陪了七日悼唁,沉静的嗓音带着心疼,却令人安心,“宁汐,别怕,我在。”

    薛宁汐麻木的跪在薛敏木棺前叩首,脑海中都是姑姑的一颦一笑,薛珩羲搀扶起长姐,早已湿了眼眶,姑姑是除了父母亲以外,为数不多不道他冷酷无情的长辈,可如何真的能做到漠视呢?

    南宫庭一回来还未到灵堂,薛如言便冲出来不顾旁人的抓起他的衣领,拳头挥舞,落在了他的脸上。薛如言并非柔弱文人,下手很重,叫他挂了彩他也不还手,隐忍不发。

    南宫易朗看着向来文质彬彬的舅舅红着眼睛崩溃的怒吼道:“你还知道回来?阿敏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你还回来干嘛?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松了口让阿敏嫁给了你!”

    薛如言和薛敏祖籍是一个地方的,幼时在乡下爷爷家认识,两人虽不是同岁却也说得上话,阿姐儿时跋扈,虽然总是欺负他,可却最护短,若是谁动了他她都要打回去的。

    后来他们长大了,他成了人人瞻仰的少年宰相,辅佐帝王,早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可他对凌听雪一见钟情以后,少年过分热情,将人吓得不愿理他,多亏薛敏从中调解。他是天才,可也是她的阿弟,她总想着能帮帮他,他也一直为着阿姐撑腰。

    他和薛敏就像一对亲姐弟一般。

    这一拳多少带着些私人恩怨,若是将军丞相,定然是不能打的,将军保家卫国,丞相当以国为本,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没有些自己的情绪?谁又能不露破绽。

    但他们终究没有闹到人前去,外头都说丞相大度,薛敏逝世后还能同南宫府不生嫌隙。

    可他们父子二人此后便是真的离心离德,连样子都不肯装着敷衍谁。南宫庭为人向来稳重,也是这样要求他的,他偏要跟他对着干,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甚至总是纨绔模样。

    他也没有负担,也从不觉得自己辜负了谁,没有怨气,只凭着对父亲的不喜便日日与他相争,谁劝都没用。

    虽然他没有在薛宁汐面前掉过眼泪,可薛宁汐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消沉,他定是比她难过数倍的,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每次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在一旁陪着他。

    有一个晚上,薛宁汐找了他半个时辰,最后见南宫易朗一个人坐在屋顶上饮酒,她爬上去的时候他已经有些醉意了,她小心翼翼的挪到他的身边,没有听见他不耐烦的声音才开腔问道:“阿兄,你在这里干嘛?”

    南宫易朗转头看她,今天月亮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了地上、屋顶上、还有她含着担忧的眼睛里。明明这一切都这么寻常,他却突然好想哭。

    他没有说话,只是歪头靠在这个小人身上,压得她皱起了眉,直到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她才后知后觉,犹豫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微醺的少年很容易便睡过去了,恍惚间,他听见一道脆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兄,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薛宁汐陪着他在房顶上坐了一个晚上,冬日夜凉,第二日两人就双双发烧了。

    但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问他们为什么在屋顶上待了一个晚上。

    那一夜过后,南宫易朗便愈发纵着薛宁汐了,他依旧会买醉,可只要薛宁汐劝,他就不喝了,他不能有事。

    他答应过阿娘,要保护她。

    那年冬天好像格外长,格外冷,虽是关注着兄长,可薛宁汐这些日子里也没个笑脸,她念着南宫易朗,还住在南宫府,穆辰兮便日日出宫来陪她,冬日多雨雪,他也从不缺席,她每每看见他撑着伞走向自己时,她都觉得他们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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