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眼睁睁看着血液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去，是一种非常新颖且奇妙的感受。与想象中快速失温不同，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富良太志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也不太能闻到血液特有的腥臭锈味，仿佛沿着他身上的创口流淌在地上积累成一小滩，并且正在沿着地砖的缝隙，有自我意志般扩散开去的不是他的生命之源，只是不小心打翻在地的瓶装番茄汁。
“糟了……”
富良太志侧倒在地上，刚刚被甲赫击飞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片麻木，完全不听使唤。他最大的活动幅度不过是张嘴徒劳地喘着粗气，连无意识中发出的感慨都变成了从嗓子眼里勒出来的细细声响。与富良太志发出的声音相对，属于他上级的呼喊与惨叫响亮又清晰，足以惊飞所有落在这条小巷转角处垃圾桶上的黑色乌鸦。
无论富良太志怎么用尽全身力气试图重新支撑起身体，事实上他只能在地上小幅度扭动，连把头转向自己的上级都做不到。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到SS级喰种【快刀手】复仇的过程，但即使是还没有经历过几场实战的富良太志，也能从声音中察觉到情况危急。
难以察觉却依然存在的疼痛和对于上级性命的担忧，使得初出茅庐的富良太志满头大汗，他不禁开始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责备起自己的疏忽大意。这场已经被有马队预测的报复袭击如同压在山顶的密云，好像远在天边永远不会到来，又好像随时都能裹挟着疾风骤雨倾轧而下。在日复一日的担忧戒备和充当夹心饼干的烦躁郁闷里，就连富良太志都开始渐渐松懈，更偏向上级的说法——“在这种戒备等级下，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喰种敢来送死。”
所以在这个阳光颇为刺眼的中午，当富良太志看见染着一头红发的娇小女性走向他时，他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危险，甚至还下意识地侧过身，想要为她让出一条通道。可也就是在这一侧身的功夫里，富良太志察觉到了一丝违和。与两个身材高大、一看就凶神恶煞的男性CCG搜查官狭路相逢，红发女性的肢体动作中，却连一丁点本能性的紧张都没有，反倒是在富良太志突然侧身让路的时候，警觉地抬眼看向他。
红发女性有着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像是夕阳快要落尽时的山间潭水。几乎是在富良太志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强烈的危机感就悚然爬上他的脊背，让他汗毛直立。出于直觉的催促而非理智的判断，富良太志扑向自己的上级。正是这一扑，让SS级喰种【快刀手】由下而上挥出的甲赫落在了富良太志身上。在他被击飞倒地的时间里，原本的复仇目标才有了抽出库因克武器的机会。
但很显然，仅仅是能抽出库因克武器远远不够。意识到实力相差明显的战斗会很快一边倒地结束，富良太志一边悔恨于自己的懈怠，恨不得把被【快刀手】突袭的全部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全然忘记了正是自己这位连惨叫声都渐渐衰弱的上级本人，把明明应该贴身保护他的天羽真理硬塞到了另外一个巡查队伍中去；一边又焦灼地心怀侥幸，因为他十分确定，就在他扑向上级的同时，来不及拿起武器的惯用手已经按下了发信装置，距离他们只有几个街道的天羽真理此时必定已经知晓情况有异。
等待的时间向来过得极慢，尤其是在生死之际。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来自上级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巷内的空气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富良太志屏住呼吸，试图集中精神，去判断耳边清脆又有规律的哒哒声，是红发女人走向他的声音，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亦或干脆是他失血过多产生的幻听。
就在这时，一只鞋出现在富良太志的视野里。
那是一只红色漆皮坡跟鞋，圆润的鞋头饰线和只有三四厘米高的方跟让它乍看上去柔和无害。然而从鞋头沿着脚背攀援而上、最终缠绕在脚踝处的荆棘状皮带却有意无意地出卖了它，使它在CCG员工装扮守则的准线上左右横跳。
富良太志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踏在身侧刚产生的血泊上，溅起一串小小的血沫，第一反应居然是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早注意到，天羽真理脚上的鞋子如此鲜艳，以至于它投下的倒影能完全融进猩红的血色里。
“这一定会被秋骂直男的程度！！”在心神倏然放松的瞬间，重伤在身的富良太志天马行空地想。
但身为靠谱人类，富良太志立刻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并因为刚刚掠过脑海的念头感到惊诧和羞愧。倒地之后有限的时间，让经受过训练的身体有机会重新获得一点力气，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向迅速赶来的天羽真理抬起手，以期获得一臂之力。
富良太志并没有托大到以为自己重新站起来就能再次加入战斗，但无论是自行撤离还是再度呼救，他都坚定地认为自己能发挥应有的作用，为马上就要陷入恶斗的天羽真理减轻负担、提供帮助。
可让富良太志完全没想到的是，天羽真理的步伐没有哪怕一丝停滞。她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富良太志伸向她的手，毫不迟疑地从穿着CCG制服的新人搜查官身上迈过去，只在他背后留下库因克武器出鞘时惯有的破空声。
“就说分开巡查容易出事，这下任务失败还得算在我头上，烦死了。”
富良太志听见跨过自己时，天羽真理的小声嘟囔。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悬在半空中的手缓慢地落回自己身侧。他和天羽真理也算是熟人，所以熟悉她和CCG搜查官们说话时轻柔坚定的声音，熟悉她在开心时清脆的笑声，当然也熟悉她不耐烦时上挑的语调。在他的印象中，天羽真理经常会用这种语气向他抱怨有马贵将太过刻板，经常要自主加班；或者吐槽作为被保护人的上级固执己见，平白增添她的工作量。
但这种抱怨总不该出现在这种时刻，仿佛两位倒下的CCG搜查官也只不过是枯燥麻烦的工作中又一次不受欢迎的插曲。富良太志顾不得细想，他自然而然的责任心在这样的时刻，总是要比人类自豪的理智更靠得住，仍然支撑着发懵的他自力更生地爬起来，半跪在地上。
他立刻开始寻找【快刀手】的复仇目标，很快就在自己的右前方不远处看见了身材魁梧的上级——他也占了相当可观的一块地方，生死不知。然而放弃上级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从来不在富良太志的考虑之中，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捡回被击飞的通讯设备，尽量清晰实则磕磕绊绊地，将这场已经接近尾声的复仇行动汇报给了CCG总部。
通讯结束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将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的富良太志微微松了一口气。直到此时，他才将心神投向正在缠斗中的天羽真理和SS级喰种【快刀手】。
喰种的赫子向来形态迥异，即使是常年对此进行研究的CCG，都只能根据赫子生长的位置大致将其分为几类，并粗浅地总结每类赫子特征。富良太志的理论课成绩马马虎虎，不过也足以让他一眼看出，SS级喰种【快刀手】的赫子并不太符合传统甲赫的形态特征。
从肩胛骨处伸出的数根赫子组织只有一指见宽，越过【快刀手】的肩头向手臂延展，让她的肩头像是被某种金属笼子的残片所桎梏。而它们最终在【快刀手】的大臂处生长为一把手掌宽的利刃，沿着她的手臂一直延伸到空气中，总长度甚至超过了她的身高。暗红色的赫子又轻又薄，边缘尖锐得像是能劈开一切阻碍。
富良太志下意识吸了一口气，他完全理解了为什么SS级喰种【快刀手】可以做到让在役搜查官连库因克武器都来不及使用就被一击毙命。在很多时候，他很难不觉得自然似乎在喰种身上倾注了更多的设计感，且很难被人类复刻。如果【快刀手】身上的赫子要用外观相仿的金属材质来做，只怕在重量和稳定性上都不可能达成，但换成了与人类血肉密度相仿的赫子，却能打造出这样适合奇袭速杀的利刃。
“你的赫子不错。”成功将【快刀手】与保护对象隔开一定距离，天羽真理面色虽然不好看，可语气却十分游刃有余，“这种偏门的赫子优势很大，劣势也明显。你的赫子展开速度很快，攻击力也高，却为此舍弃了绝大部分防御力——作为甲赫来说，相当少见。”
SS级喰种【快刀手】似乎没有兴趣回应天羽真理的话，她固然不得不应对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白鸽，但视线却难以自抑地越过天羽真理，落在面朝下到底的复仇目标身上，一下又一下，反复确定着他是否还有生机尚存。
“啧。”
天羽真理不是一个习惯于被人忽视的年轻人，更何况她顺着【快刀手】的视线瞥了一眼，再次意识到自己完美完成任务的记录，很可能要就此打破，心中一时来气，语气恶劣道：“别看了，不管他死没死，你都要死了。你的复仇计划永远不会完成了。”
“……”
【快刀手】定睛凝视天羽真理，才意识到手持长刀状库因克武器的搜查官太过年轻，年轻到眉宇间尽在掌握的傲慢，和变化总比计划快的烦躁糅杂在一起，既不掩饰，也不冲突。年长许多的喰种几乎立刻认定，她必定是又一个与众不同又不得不向世界低头的天才。有一个瞬间，【快刀手】透过天羽真理，看向曾经在同样的年龄时，尚不知此生要被临头大难打碎重塑的自己。
鬼使神差间，SS级喰种【快刀手】突然问道：“你的任务是保护他，还是杀了我？”
“有区别吗？”天羽真理真诚地感到疑惑。
【快刀手】抬了抬手臂，尖锐的甲赫反射出一道介于紫红色之间的光；天羽真理本能地压低上半身，将库因克武器【影流】斜斜举到胸前，时刻准备迎接敌人的攻击。
【快刀手】轻盈敏捷，助跑后冲向天羽真理的模样像极了田野中矫健的野兔，即使天羽真理自己就是敏捷类攻手，面对【快刀手】的动作仍然不敢松懈。收割了多位搜查官性命的锐利甲赫与天羽真理手持的【影流】相撞，锋刃相互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天羽真理迈步向前，试图一鼓作气推开【快刀手】的赫子，用自己手里的库因克武器割开对方的脖子。而SS级喰种却不肯与搜查官比拼力气，一个闪身卸去压力，把倾斜向下的甲赫当做掩体，向倒在地上的复仇目标奔去。
富良太志见状大惊，本能地想冲过去保护自己的上级。然而他再一次高估了自己受创的身体，最终只是徒劳地向前倾了倾。
“真理！”富良太志大喊道。
其实富良太志出声之时，天羽真理已经做出了反应——无论保护对象现在是死是活，都没有让敌人补刀的道理。她一边向右移动，打算堵住【快刀手】的动线；一边将左手中的【影流】短刃掷向【快刀手】，意图拖慢她的速度，争取时间。
然而出乎天羽真理和旁观者富良太志的意料，本来看似一味向前冲去的【快刀手】竟然顺势跳起，双脚交替踏在短刃上，借着【影流】的反向冲力，在半空中扭转身体，改变了行动方向，正好与天羽真理擦肩而过。
交错的瞬间，天羽真理灵光一闪，终于意识到补刀的动作不过是【快刀手】为逃跑临时准备的幌子。她硬生生停住脚步，向【快刀手】追去。极快的反应速度使得天羽真理和【快刀手】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如喰种计划中那样拉得很开，所以她对于自己及时将【快刀手】纳入攻击范围毫无怀疑。仗着库因克武器的长度，天羽真理看准了时机，从【快刀手】的背后挥刀斜劈向她的左肩。
然而就在这时，【快刀手】从右侧转身回头，本来空无一物的左臂在瞬息之间展开了一条与右臂一模一样的甲赫。新展开的赫子在空气中抡出一个满圆，以万钧之力，重重向天羽真理砍下来。
如果不是天羽真理在看见【快刀手】不合常理的回转动作时，饱经淬炼的战斗直觉让她停住前冲的势头并且抬起【影流】抵挡，那这条几乎擦着她的下颌骨划下去的暗红色甲赫，此时应该已经割开了她的喉咙。
天羽真理睁大双眼，与一心报仇的女人面面相觑，时间好像有瞬息的静止。年轻搜查官心中的火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浇灭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遭遇强敌时难以自制的战栗和兴奋；而【快刀手】似乎也愣了一下，露出思量的神色，已经向巷子出口方向抬起的脚步有微不可查的滞空。
“咔嚓。”
【影流】断裂的一声脆响像是某种奇怪的发令枪，拨动了战斗中两人本就已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电光石火之间，天羽真理当机立断，向后一跃，同时将留在手中的那一节【影流】残刃掷向【快刀手】。她的目光紧紧锁定了刚才掉到地上的短刃，身体后撤下蹲，将上半身伏在地上，抄起漆黑短刃。而【快刀手】似乎也在同时做出了某种决定，调转脚尖，攻向天羽真理。
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两条甲赫在天羽真理周身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攻击网，向CCG昭示着SS级喰种【快刀手】并不是如分析材料中陈述的那样，是一个惯用手清晰，只擅长使用一条赫子的喰种。会有这样的误解产生，不过是因为目前为止的受害者们，都还不需要她展开另外一条赫子罢了。
就连旁观的富良太志都察觉到凶悍喰种不知为何临时改变了心意，彻底放弃逃跑的机会疯狂进攻。他提心吊胆，忧虑和疼痛混杂在一起，让他一个自问人高马大的成年男性连最基本的喘息都难以进行。除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达到的增援，【影流】的断裂让他本能地觉得天羽真理完全处于不利地位。虽然不善于使用刀状武器，但作为接受过训练的喰种搜查官，他当然也明白近身搏斗，武器寸短寸险的道理。
无论是在实战课上，还是在已经参与的任务中，富良太志第一次遇见不能完全看清两人每一个战斗动作的情况。但他看清的那部分很快就让他发现，即使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似乎并不适用于眼前的战斗。或者说，并不适用于天羽真理。
SS级喰种【快刀手】的每一击都有着令人侧目的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接，连掀起的风声都如哨声般轻而尖锐。富良太志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面对攻击的人是他，那一定早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可是天羽真理偏偏就能完美躲过绝大部分攻击。她灵活的身形和近乎预知般的判断力，让致命的境况变得好像是一出提前排练好的舞台剧，而她就是舞台剧里穿着红舞鞋的主角。
在风暴般的密集可怕的攻击里，面色阴沉的天羽真理一语不发，岿然不动。她乌沉沉的黑色眼睛转得飞快，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光影轨迹；平日里激进的攻击风格此时在她有意控制下彻底蛰伏起来，年轻的搜查官像是普通人吝啬财富一般不愿轻易出手。但富良太志却也注意到，和自己想象中拖时间等救援截然相反，天羽真理仍然是在积极攻击。只不过她此时的每一次攻击都仿佛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带着雷霆之力，以最合适的角度，落在最恰当的位置上。
疾攻固守之间，胜败的天平悄然却分明地倾斜。【快刀手】左手的甲赫最先断裂，紧接着受伤的就是她失去赫子保护的左肩。正如天羽真理所说，相比于同等级其他拥有甲赫的喰种，【快刀手】赫子的防守能力远不足以支撑她陷入长时间苦战而不败。习惯于速攻突袭的SS级喰种，一旦失去攻击节奏就会立刻陷入不利。身在战斗中的双方都清楚，天羽真理所持库因克武器破损带给【快刀手】的些许优势，至此算是消耗殆尽了。
成功破开敌人编织的罗网，骤然减轻了一半压力的天羽真理勾起一个笑来。那并不是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也不包含任何嘲讽或怜悯的意味，只是十分开心快意，像是期待已久的玩具眼看着就要落入囊中，又像是拿到手中的奖券马上就要开奖。
已经被这场纷繁惊险的战斗刺激得有些神经麻木的富良太志没有错过这个笑容，他先是一愣，而后一惊。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见过天羽真理脸上出现类似的表情，恰恰相反，这个笑容完全符合富良太志对天羽真理的最初印象。
偶遇在炎炎盛夏中最令人期待瞩目的节日里，站在有马贵将身边的天羽真理，脸上就带着这种快乐又肆意的笑容。那时候富良太志只会感叹，有马贵将这种像个人偶一样的CCG搜查官周围，会出现天羽真理这样明艳活泼的少女，真应该列入“东京市新七大不可思议”。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时今日，竟然能目睹天羽真理带着同样的笑容，全心全意地投入一场血腥又残酷的战斗。
恍然间，富良太志脑海中浮现出那晚有马贵将掀开库因克武器箱时，平静到堪称冷漠的脸，竟与眼前天羽真理兴奋又畅快的笑容相互重叠。平日里因为各种原因会被忽略掩饰的违和感，在生死胜败之间被骤然放大，富良太志悚然意识到，所谓“异类”，并不仅有冷酷疏离的一面。
“怪不得！”富良太志心中感慨道，“原来是因为，你们这两个家伙，本来就是一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