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坐在画作正前方的艾特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画，直到坐在旁边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想要打圆场的时候，介乎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她缓缓抬起了头，正对上天羽真理明亮又坚定的目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然而她们之间的沉默并不紧绷，反而有着难以言说的柔软和默契。工作人员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表情狐疑起来，视线不停在天羽真理和高槻泉之间来回扫视。

    “你们……”工作人员刚刚开口，就被高槻泉打断了。

    “你的画我收下了，会画就多画点。”艾特合上文件夹，不掩得意地把它放在了手边。绿色头发的年轻作者将钢笔在指间旋转了一圈，对天羽真理扬了扬下巴，语气骄纵：“书递给我，别耽误我给其他人签名的时间。怎么要签这么多本？”

    工作人员一惊，立刻给艾特打起眼色。天羽真理却对艾特的态度接受良好，立刻递上刚买的两本新书，还主动帮艾特翻好：“一本供起来，一本日常翻看，一本作为备份，剩下的留着以后遇见同好的时候做推广。所以只要有一本to签天羽真理，剩下的几本只签名字就好了”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艾特问完自己收了声音，联想到天羽真理以前的行为方式，倒也不再觉得奇怪了，老老实实地签起名来。

    “那当然。”天羽真理毫不心虚，回答得真诚中肯又理直气壮。

    艾特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一些，不过当她把签好的书推向天羽真理时，动作却突然一顿。她的神色中浮现出几分警惕，把手按在封面上不肯放开，特意不放心地叮嘱：“送给奇奇怪怪的人也就算了，但不能送给那个野男人。”

    抽书不成的少女疑惑了一瞬，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噗嗤一笑，连连点头：“好好好，不送给他。”

    艾特这才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了手，满意地看着天羽真理珍重地把书抱回到她原本坐着的咖啡桌上。天羽真理眼见着自己今天的全部目的顺利达成，心情很好地打定主意要逗留到签售会结束，看看能不能趁热打铁。本身很容易成为焦点的少女旁观着艾特这场时间不长的签售会，第一次发现原来作为背景板一样的观众，她竟然也会由衷感受到与有荣焉的快乐欣喜。

    等到签售会结束，天羽真理就在工作人员“果然如此”的目光里，拉走了看上去不情不愿，实际上毫无反抗的艾特。

    “我饿了，一起去吃点什么吗？”天羽真理自然地建议道，仿佛她们两人之间横亘的数年互不往来的时间根本不存在似的。

    艾特双臂交叠抱在胸前，下意识估计了一下两人与其他路人之间的距离，才带着明显的恶意轻声开口：“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吧？不怕我吃了你？”

    “哦哦这样啊。”天羽真理不走心地敷衍艾特，“所以到底吃点什么？”

    艾特仔细观察了一下天羽真理的表情，然后啧了一声，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最终两人选择了一家看上去生意堪忧的小店，而等到天羽真理推开这家店的门，发现唯一一个服务员好像是个喰种的时候，就对这家店更担忧了。

    “你确定这家做的菜味道不会出问题吗？”

    “有人推荐给我的，应该不会太差吧。”在天羽真理犹豫的时候，艾特已经找个位置坐下。

    在那个疑似喰种的服务生礼貌热情的注视下，严重怀疑艾特“人”际关系丰富程度的天羽真理，硬生生把“如果是喰种推荐的饭馆不是更容易出问题吗？”这句话咽回腹中，老老实实地跟着坐下，谨慎地点起菜来。

    出乎天羽真理意料的是，这家店的厨师显然是个手艺还不错的人类，至少能让不挑食的天羽真理和艾特两个人在默契的对视后立刻加了不少菜。而那个合格的服务生则完全无视悬挂在饭店里的“未成年人不得饮酒”的标识，让天羽真理满意而归。

    在堪称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后，被艾特的抱怨和过量的酒精搅浑了脑子的天羽真理，有些呆滞地抱着所有从签售会拎回来的书，站在自己房间的书架前，看着已经被小心翼翼放在书架最中间位置的to签本，脸上满是在夜色中满足到略显诡异的笑容。

    她当然没有在这件事上哄骗艾特的打算，多出来的那几本签名本其实没有已经想好的赠送对象，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天羽真理愿意让艾特给她签满一整个柜子的书。但是就在那一顿饭间，看着艾特掩盖在愤怒憎恶下的落寞不甘，天羽真理反而有了一个想法。

    “于情于理，他都该分享你的喜悦，见证你的升起。”在天羽真理坠入梦乡前，这个念头一直盘亘在她的脑海之中。

    签售会的次日是个对于这个季节而言，难得的晴好天气，尚处于难得假期之中的天羽真理，却在本应该继续赖在温暖被子里的时候，整齐穿戴好CCG的全套制服，拎上了装有“影流”的库因克武器箱，来到了另外一家咖啡店的门口。

    “Antique。”天羽真理扫了一眼咖啡店的招牌，轻轻念出了店名，然后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怀疑，取这样的店名会不会是抬高咖啡价格的营销手段。

    身穿CCG制服的少女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假装不经意地在咖啡店门口玩了一会儿手机，直到古董咖啡店的店员和里面的客人们，都已经极为明显地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大玻璃窗紧盯着她，才不紧不慢地推门走了进去。

    相比较于警惕外露的服务生，将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的古董咖啡店店长完全没有一丝慌乱。芳村功善穿着一身标准的咖啡店制服，黑白条纹的西装马甲配合着褐色的布料围裙，让他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慈祥老人。

    “他今年多大来着？”天羽真理在心里暗暗估算，“为什么有种已经七十岁了的气质……”

    芳村功善眯着眼睛站在吧台后面，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她那一身非常显眼的CCG制服，或者根本不觉得她的这身制服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年长者温和地向天羽真理说了一声欢迎光临，一如对待任何一位踏进店里的客人。

    今天是个休息日，咖啡店内的客人并不少。天羽真理故意站在门口，慢慢把店内每个座位以及座位上坐着的人都打量了一遍，才选择了一个靠近吧台的空位坐下。

    她才刚刚坐稳，把库因克武器箱重重放到脚边，就发现店内已经有客人匆忙站起身来。他们像是不约而同地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亟待处理似的，有的还能顾得上叫来服务生，假装正常地买单离开；有的干脆直接在咖啡杯下压下几张纸币，就匆匆推开店门。

    “这难道不会有点刻意吗？”对店内用餐客人的身份心知肚明的天羽真理，刚觉得他们有些过于刻意，如果来的真是个纯粹白鸽，只怕会适得其反。但她转念又想到，好像上次她来不及收拾换衣的下班路上，用这一身行头进到一家正常的甜品店里，好像差不多也是这个待遇。

    然而此时的天羽真理来不及细想，她的目标可不是古董咖啡店内或走或留的客人。少女把目光集中在芳村功善身上，意味不明地肆意打量。面对年轻搜查官直白的目光，芳村功善不出意料地决定亲自负责她的点单。

    “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呢？”

    将咖啡店的饮品单递给天羽真理后，芳村功善一手拿着方便记录的便签板，另一只手握着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记下点单的模样。实际上，不杀之枭趁着天羽真理看饮品机会，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大大咧咧、拿着库因克武器登门的年轻搜查官。

    “好像有点眼熟……我在哪里见过她吗？”芳村功善回忆了一下，但少女的长相在他的记忆中影影绰绰的，让他始终想不出来准确的时间地点。很快，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SSS级大喰也就放弃了回忆，一丝不苟地记下了天羽真理的点单，回到吧台专心致志地制作咖啡，即使天羽真理点的只是一杯最普通、最简单的卡布奇诺。

    毕竟，不杀之枭见过的白鸽太多了。对他来说，一个如此年轻的低级搜查官，甚至不如一杯好咖啡更让他印象深刻。芳村功善冲泡咖啡的动作流畅娴熟，醇厚的香气伴随着他的动作，悄悄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在熟悉安定的咖啡香气中，芳村功善心如止水，他由衷的希望这位看上去就像是有备而来的年轻搜查官，也能被这杯咖啡安抚心神，不要过于轻率鲁莽。无论是什么将眼前的搜查官吸引到了古董咖啡店，芳村功善都自信可以解决事端。但这并不意味如果真的在这家承载了太多心血的咖啡店动起手来，他不会觉得心疼。

    也多亏此时的天羽真理尚且不是很清楚，古董咖啡店对于芳村功善的意义到底有多重，不然芳村功善不想看见的画面只怕立刻就会被少女记在人生的待办清单上。天羽真理根本没有注意到店长端给她的咖啡到底有多完美，而是借机带着笑容发问道。

    “店长喜欢看小说吗？”

    “嗯……要看什么类型的小说吧。”芳村功善虽然有些疑惑，但仍然从容回答，“福尔摩斯探案集是我的最爱，但对时下流行的小说，我经常会觉得困惑。”

    天羽真理点点头，肯定地说道：“那你应该不会喜欢这本书。”

    不等芳村功善回应，天羽真理就从随身的手提包中掏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小说，颇为强硬地塞进了他的手里。

    “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好好收藏，不然可能会被分尸。”天羽真理口吐虎狼之词，面上却笑意不改，顶着古董咖啡厅其他店员和仍然敢滞留于此的客人们立时危险起来的目光，继续说道，“当然啦，被分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也许会被记者的亡灵怨恨哦。”

    在听见有关于分尸的“威胁”时恍若无事的不杀之枭，此时终于缓缓转头看向说完话就站起身的天羽真理，眯起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色。年轻的白鸽这次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光明正大地为自己挑衅到了面前的SSS级大喰而感到快乐。她说完了计划中的内容，就像是一秒钟都不想继续待在这家店里一样，干脆利落地大步离开。

    桌面上纹丝未动的咖啡忠诚而寂寞地散发出柔和的苦味，安定区的支柱在目送天羽真理的背影彻底消失后，对自己的店员摆了摆手，三言两语安抚住了他们的不安情绪后，才转回到吧台后那片似乎永远会属于他的小小空间。冥冥中产生的直觉，让不再年轻的芳村功善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店员和客人们偷偷摸摸的观察下，沉默地翻开那本可疑的小说。

    小说扉页的正中间，陌生字迹张扬有力，签下的是一个芳村功善毫无印象的名字——【高槻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