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放肆!”宝萍叱骂,被萧锁月抬手止住。

    她微动绣鞋,待彻底看清地上狼狈男人后,歪头勾起唇,眼角半眯。

    裴行祐见她半晌不动,以为她被自己的失礼所受惊,歉意鞠躬道:“雨天路滑,裴某丑态,无意冒犯娘子,望见谅。”

    “免了。”萧锁月懒懒回应。

    心下却暗忖:真是巧极,这个书生,她上午刚在京郊宝清观碰见过,怎的她刚入宫与皇兄议完政,一出宫,就又遇上了。

    还巴巴摔在自己眼前,溅得一身泥。

    想到这,她轻皱下眉。

    会不会又是姚牧那群老匹夫,为给她添罪名,竟巴巴着给她送男人来诱惑她。

    她上下瞟一眼对方,撇撇嘴。

    看着模样挺聪明,结果是个呆的。

    “又见面了,小郎君?”萧锁月决定先试探一番。

    裴行祐望着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漆黑眼中疑窦浮起:“又?我与娘子,曾见过吗?”

    行。

    萧锁月面无表情。

    装着不认识本宫,想演一把话本上穷书生与富千金呢。

    虽然是沈牧送来的人……但长得倒也颇对她的胃口,一点点欲擒故纵亦无伤大雅,这点情趣她还是有的。

    那就屈尊配合一下吧。

    她敛起眼,见男子慌忙捡起地上四散的纸页,向宝萍眼神示意。

    宝萍即刻会意,蹲下帮他捡起剩余的。

    裴行祐拱手又要道谢,宝萍止住,笑盈盈道:“公子不当谢我,当谢我家小姐。”

    于是裴行祐转个方向,朝那位面若桃花的娘子又是一拜。

    萧锁月见他急慌慌左右拱手,陀螺似的,不禁觉得好笑,新月般长眉弯起,柔声:“举手之劳,不要紧的,见面即是有缘,敢问郎君姓名?”

    许久不见公主对人这么细声和蔼说话,身后静默的宝萍眉头一跳。

    “鄙人姓裴,名行祐,字青澹。”

    “澹?好名,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萧锁月赞叹,少顷盯着裴行祐手中被水朦胧的墨迹,惊讶:“公子手中书籍,可是前朝儒学大家施公所著?”

    裴行祐丧气捧着湿漉漉残页:“娘子慧眼,这孤本本是青澹向好友所借,如今……”他羞愧垂头,鬓角湿发水珠颗颗下坠。

    “这可巧,妾家中,正好也藏着这本施公所著书卷,郎君若不嫌弃,妾便赠与郎君可否?。”

    “这……”裴行祐迟疑:“如此贵重,怎么好意思……”

    萧锁月满脸无所谓,深情并茂:“妾向来不喜读书,堆着也是堆着,还不如赠与郎君,以解郎君之困。”

    宝萍默默垂下脑袋。

    公主这又是要将圣上在藏书阁内辛苦收藏的名贵书册赠给情郎了。

    也难怪,这位青澹公子……

    宝萍淡淡扫视眼前男子,见他胸阔背直,长眉入鬓,举手间那股子气势,像极了多年之前的那人。

    可谁曾想,裴行祐竟然拒绝了。

    他定定望着萧锁月:“娘子好意,鄙人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书册损坏,本就是我行事不慎所导致,青澹自会向好友请罪,不该劳烦娘子。”

    萧锁月头回见着这么个犟种,也不恼,转了转美目:“你若不好意思,不如这样,妾在长安西角门的丹桂巷有一家酒楼新开张,正好缺个匾额,见着郎君的打扮当是个读书人,不如就顺手帮妾提个字?”

    裴行祐垂了眼睑,眉峰稍动。

    “当然了,不会如此简单。”公主又道:“你还要再帮我做一百盏花灯,夜晚挂在酒楼里好看。”

    裴行祐抬起头,见女郎朝他比出一根手指,笑盈盈。

    *******

    待目送那书生彻底走远,宝萍这才压着声同自家主子道:“公主,施公的孤本,陛下宝贵得紧,真拿的出来吗?”

    萧锁月扶了扶发髻上的牡丹扬唇:“皇兄那处是行不通。”

    “但本宫可去蒹葭宫找宸妃。”她胸有成竹。

    毕竟,皇兄即便拒绝世上任何一人,都不会拒绝蒹葭宫里头那位娘娘。

    萧锁月想起十三年前的雪夜,薛皇后之父,大将军薛邵在举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时,犯下重大失误导致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薛邵无颜归故土,遂在北疆草原自刎而死。

    墙倒万人推,薛邵一死,薛家一时间便遭到举国臣子的弹劾。

    强买私田,屯养府兵,诬陷宗室,残害忠良。

    齐武宗在看到摆在眼前桩桩重罪,勃然大怒,查实后即刻斩首薛家长子,且歼灭薛氏全族。

    皇后被夺凤印,打入冷宫。

    皇太子萧承瑄被禁足琦兰台。

    一个母族尽废,禁足孤宫的太子,与被废了有何区别?而此时荣宠正盛的赵贵妃的母族步步紧逼,萧承瑄与萧锁月少年时期,在宫中过得很艰难。

    皇后薛锦瑶性子素来贤柔避世,经此事发,便彻底怨恨上皇帝,青灯古佛再不管尘间事。

    深深宫阙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落井下石之人,宫人克扣兰台吃穿用度也不是少事,武宗之母,废太子的皇祖母,庄懿太后心疼长孙又不好明面上忤逆皇帝,于是便派去自己身旁的得力大宫女,照顾皇长子。

    这个宫女,就是后来的宸妃,姚丹珌。

    萧锁月还记得姚丹珌来琦兰台的那天。

    宫墙上浓绿石榴树上开出簇簇红色小花,风一吹,暖风袭过榴花,卷起层层花浪。

    七岁的她刚和偷说皇兄闲话的赵家女郎打过一架,脸上一片青一片紫,瘸着腿扶着朱墙走回兰台。

    宫门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你是谁?挡着本公主道了。”萧锁月小小脸上凶气十足,面上肌肉牵动间扯到伤口,她痛得“嘶”出一声。

    女子弯着眼,看似纤柔的手臂一下便将小公主抱起,她轻声道:“奴婢是太后娘娘派来照顾太子与公主的大宫女。”

    “奴姓姚,名丹珌。”

    后面的事,萧锁月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绯红云霞低压,女子温暖的臂弯,和簌簌落下的石榴花垫满整个琦兰台宫廊。

    “公主,到蒹葭宫了。”

    萧锁月在宝萍搀扶下缓缓下辇,守门宫女见着她,赶忙入内通传,少顷,走出一穿着品阶较高的宫女,引公主众人往里走,到侧殿停下,稍有歉意对萧锁月道:“娘娘不知殿下要来,先前睡得熟,这会这匆忙着洗漱梳妆见客,劳殿下等一会。”

    萧锁月挥挥手:“无事。”心下却纳闷,姚姐姐这些年来从未嗜睡过,怎得今日反常。

    正想着,正殿有宫女来通传,萧锁月理理衣袖,跨进殿内。

    袅袅白烟从博山炉中吐出,檀木炕床边端坐着一位垂头拨香的女子,体态曼妙,锦白山茶花滚边褙子,乌压压黑发上珍珠钗子振振晃动。

    听见衣裙窸窣声,姚丹珌抬起头来,起身朝公主要拜,萧锁月抬手止住:“娘娘快起来。”

    萧锁月看见姚丹珌眼下淡淡的乌青,打趣道:“娘娘贪睡可不多见,莫不是昨夜皇兄又缠着娘娘紧?”

    姚丹珌柔柔笑着,双颊染上羞涩淡红:“殿下,愈发不正经。”

    萧锁月表情舒展,懒懒抱着炕上引枕:“娘娘就该定个规矩,蒹葭宫,限制皇兄半月只得来七次,余下日子,他只得睡御书房,不然夜夜巴着娘娘,他倒是开心,本宫的姚姐姐累坏了怎办?”

    见姚丹珌头弯得更低,萧锁月有分寸住了口,环顾屋内四周,忽看见案上许多张墨迹纸页堆叠,笔架上紫豪笔还未干,旁边摆着歪摊开的《女诫》,疑惑道:“娘娘近日怎么练起字来了?”

    姚丹珌端起头,淡淡望着案上纸页,弯唇解释道:“妾无聊时打法时间小玩意,让殿下见笑了。”

    姚丹珌身后站立的大宫女琳琅动了动唇,终是再也忍不住,突然急着开口:“娘娘,您还要瞒到何时?难道要他们一直无故找茬欺负下去么?”

    “住口,琳琅,殿下面前不得失仪!”姚丹珌言语微怒。

    琳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脸朝萧锁月道:“殿下,您向来也是晓得娘娘脾气的,总觉着自己行端坐正,善以待人,就算别人再怎么着都不会对自己太苛刻。”

    “可娘娘,你这么做,不代表他们便会领情啊!他们……这就是算好娘娘好说话又体弱,百般折磨,要将娘娘身体温水煮青蛙,慢慢耗死啊……”

    姚丹珌已经彻底坐不住,颤着声朝外头喊:“珠玑……你将琳琅带下去,她吃醉酒了。”

    珠玑门外赶来,扶着琳琅手臂就要往外扶。

    “慢着。”

    萧锁月声音冷冷:“留下来,把话说清楚。”

    琳琅挪着膝盖,朝萧锁月磕几个猛头:“公主明鉴,昨日娘娘早起去椒房殿给皇后请安,礼节言语是挑不出一个错的,可皇后娘娘就硬是抓着小细节叱骂娘娘举止不端,要娘娘回去将女诫抄上个百遍,娘娘灯下抄了一宿,今晨赶着向椒房殿送去,劳累困倦,请安迟了一刻,皇后又说娘娘骄纵无主,对她这个皇后不敬,定是女诫没抄好,回去要娘娘再抄一回。”

    “娘娘回到蒹葭宫是再也撑不住,小憩一下,这才在公主面前失了礼。”

    “这若说小事也就算了,可四年来,椒房殿对娘娘所作的恶事又何止这一件?日积月累,奴婢今日是再也忍不住了!”

    萧锁月两个指头反复摩挲着,越听琳琅讲到后面,指间摩擦得更快。

    宝萍见公主此番,心明公主这是动怒了。

    “她徐氏仗着自己是中宫……真是好生威风!”萧锁月倏忽站起,身上佩玉乱撞响得泠泠铛铛,转身就要去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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